學達書庫 > 賈童 > 年年年華 | 上頁 下頁


  李老師頓了一下,故意拖長了聲調,促狹地問:「那麼……第三大島呢?」

  下面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這時溫倩站起來說:「是崇明島。」

  她說得十分坦然,十分恬靜。李老師微笑著拿著粉筆語氣重重地對其他人說:「這就叫知識!」

  然後給溫倩所在的小組加上了十分。

  溫倩的平靜、老師的帥氣給當時十二歲的賀崇愚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永遠也無法成為溫倩那樣的才女,就算寫了十萬字,也只是繼溫倩之後的第二才女,何況還有許多強過她的學生,就在他們班裡。

  至於那十萬字的小說,恐怕只要大家願意去寫,堅持去寫,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完成吧?

  而惟一不同的就是她們的筆下也許不會有「蘇依」……

  六年級,賀崇愚忽然面臨著十分艱難的選擇。

  她一直都想考的勉驊中學,是她所在區域最好的中學。當時全市有四所名校,外帶一所外語國際學校,一直都是全市小學學生立志要考的目標。但由於區域問題,賀崇愚的佳苑無權跨區報考其他區的三所學校,外語國際學校雖然不設區域限制,但是必須考附加試,要有非一般的特長才可能被錄取。

  她所在的Q區,中學雖然多,可是名校就只有勉驊一所。

  那時賀崇愚一直都對學校沒什麼概念,她以前生活的小鎮子,全鎮只有一所中學,好壞都往那裡塞,而且也不用考名牌大學,畢業後直接到鎮上辦的工廠工作。

  她一直討厭數學,她的數學在第一次數學測驗裡考了51分,文老師吃驚得找她的家長。賀崇愚做夢也沒有想到給她帶來恥辱的會是這麼一張薄薄的紙片,城裡的人實在太抽象了,抽象得她無法理解。

  一個下午,李老師走進教室,隨意地問了一句:「想要報考勉驊的人,舉手給我統計看看。」

  當時舉手的有二十多人,就連賀崇愚同桌那個調皮搗蛋、總是扯她頭髮、一上課就被罰站的嚴奇也樂呵呵地舉起了手,連他都能報考,自己一定也可以吧?她猶豫地舉起了手,李老師一個個地看過來,看到她的時候笑了一下,低頭把名字登記上。

  老師的一笑,令賀崇愚驚慌失措又受寵若驚,老師的意思是,她有資格,還是打腫臉充胖子?放下手後,她忐忑不安地繼續上課……

  放學以後,輪到賀崇愚做值日,拿著簸箕準備去倒的時候,她忽然突發奇想,繞道從走廊另一頭去垃圾箱。她只是想起一年以前的那個黃昏,九月九號,看到衛嘉南在黑板前抄板報時的背影。經過一班時她故意放慢腳步,放輕腳步,在窗戶那裡迅速地抬頭瞥了一眼又回過頭去,這樣的匆促只有一個結果,就是只在窗戶玻璃上看到自己那張平凡的臉蛋的倒影。

  她不死心,經過門口的時候,又一次偏頭,門沒有關,教室裡沒有人。她拿著簸箕,猶豫了一下走進去,黑板報十分醒目,上面寫著,距離考試還有XX天。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那行大字,雖然很大很鮮豔,但是由於是美術字體,根本看不出個人的風格。

  賀崇愚癡癡地看著這行字,忍不住把手放在那個「天」字的最後一捺上,輕輕地擦了擦。粉筆灰沾在她手上,她把手放到眼前來看看,放到鼻子底下嗅嗅,然後把手攥成拳頭,怕被人發現似的跑出教室。

  拐彎的時候她正好和衛嘉南面對面,他剛剛踢完球,汗淋淋地像剛從水裡撈出來,頭髮一綹綹地絞著,他一邊走一邊和旁邊的人大聲地說著話。賀崇愚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和他擦身而過,他什麼異樣也沒發覺,繼續走著,直到消失在走廊裡。

  空氣中還殘留著他的汗味,她回過頭,端著簸箕站在狹窄的過道裡,許久了,才意猶未盡地向印刷部附近的垃圾箱走去。

  過了幾天,老師成立了補課班,專門為報考勉驊的學生做準備。三個班的學生放在一起,一共有六十多號人,唧唧喳喳活像個菜市場,把一向寬敞的大教室擠得水泄不通。賀崇愚一直低著頭,忽然覺得有什麼在眼前,刷地抬起頭,面前站著那個白襯衫黑褲子的男孩,剪著普通的平頭,蜂蜜色的皮膚,好看的小手臂夾著一摞書,對門外的人喊道:「哎,你們快點兒好不好,快開始了!」

  他選擇的位置是賀崇愚的前面,坐下來後,賀崇愚吸了吸鼻子,發現那股汗味已經蕩然無存,好像昨天和她擦肩而過的是另一個人。他還是那麼乾淨,那麼一塵不染。襯衫領子一個褶皺都沒有,蜂蜜色的後頸上有一道好看的坎,發根的顏色淺淺的,耳朵後面也是乾乾淨淨的,肩膀不寬不窄,背脊很挺很直。

  老師發卷子下來,他們要通過考試進行選拔。很明顯,這裡的六十幾個學生不可能都考上勉驊,所以全部都輔導毫無疑問是浪費精力的。

  第一天考的是語文。安靜的教室裡的筆頭聲此起彼伏,寫不下去時,她一抬頭,就能看見他的頸子和衣領,突起的蝴蝶骨將襯衫隆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平時愛在腦子裡胡思亂想的賀崇愚,此刻竟只有一個詞匯可以去形容她所看到的他,怎麼那麼好看呢,怎麼那麼好看呢……

  好看的的蘇依,寫得一手好字的蘇依,汗水淋漓的蘇依……美拉的月亮寶石,在遇到他以前,她是那麼渺小,微不足道,自卑汗顏,根本沒有想過會寫十萬字的被稱作是小說的那種東西。若那都能算是小說,對作家們大概就是侮辱吧。可是她就是寫了,沒有任何計較和打算地寫了,只是因為他讓她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們在一起,把一切的不美好變得美好……

  考完了,學生一哄而散,搶著回家看那個年代裡最紅的聖鬥士,一個男孩在外面叫道:「衛嘉南,你不走我可走了!」

  他扯著嗓子說:「趕著投胎去呀,我還要回教室收拾東西呢。」

  賀崇愚看看周圍,就剩下了他們兩人,他不緊不慢地收拾著,好像知道那個男孩一定會先走掉一樣,把鉛筆和橡皮慢慢地放進鉛筆盒,關上鐵皮蓋,放在疊起來的書上,剁剁整齊後夾在腋下,走了出去。

  經過一個禮拜的甄選,有實力考勉驊的,只剩下了二十人。其中有衛嘉南,有溫倩,也有賀崇愚。

  甄選仍在繼續,因為佳苑從來就沒有過二十人一起考上勉驊的先例,所以,一定還有變數存在其中。

  但賀崇愚相信那不是自己的命運,如果他要上勉驊,那麼自己也一定可以考上。

  她不知道哪來的這麼驚人的自信,或許她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做自信……她只是想去做,慢慢地做這件事情,結果並不重要。就像她寫小說,她只是去寫了,慢慢地寫,一直去寫,沒有放棄,居然就寫了出來,就是這麼簡單,就是這麼自然的事情,什麼天分,什麼努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第二次甄選後還剩下十三人,距離考試的時間,已是迫在眉睫……

  天氣,熱了起來。

  看起來溫倩和衛嘉南都是對勉驊十拿九穩的人,相對于他們來說賀崇愚就顯得有些吃力,她不曉得該如何應付數學那種抽象的玩意。她參加每週三週四的數學補習班,做所有出現在卷子上面的題目,即使已經做過,也毫不懈怠地把它當做新的對手。再次甄選的時候,她考了九十九分的數學卷子,文老師非常高興地說:「這丫頭,悶聲大發財呀!」

  她卻仍然不敢鬆勁,每週三週四的補習從不缺席。補習地點是在文老師的家裡,十三個學生,分成兩撥人,一撥是週三週四補習,另一撥則是週五週六。

  可是有一次文老師要出差,所以把十三個孩子都安排在週三週四補習,一直坐在角落裡的賀崇愚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活躍地問:「換鞋好麻煩喲,我的鞋子鞋帶難解得很呀——下次不要換了好不好,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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