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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看了幾次,她便有些捉住他的棋風:他的棋鋒芒畢露,招招有險,充滿攻城掠地之意。她以退守為進,看似溫和的棋路中其實綿密相扣,往往在他幾乎成器之時,落下一子反了乾坤。

  等他自不經心中警覺時,黑子在半圍的白子群中飛出,截斷了陷阱,黑活,棋盤上的白子大勢已去。

  一盤棋下了近兩個時辰,結束時已日中。

  月向晚手背一觸額頭,上面滿是冷汗。從未有一盤棋下得如此心驚膽戰過:「這一盤你輸了。」她抬頭,忍不住心中的歡喜。

  他看了下盤上佈局,抬眼:「有意思。」他道,「別高興得太早,還有兩盤,你我旗鼓相當,誰輸誰贏僅憑一盤還言之過早!」

  看她上彎的唇角漸漸平下,他心情突地大好。

  「來人!備午膳!」他揚聲。

  幾個婢女捧著朱紅描金漆盤魚貫而人,看來已在門口等候多時。菜布上,冰玉青瓷盤一揭,白氣蒸騰,香味撲鼻。兩葷兩素一湯一冷盤,未見奢侈,卻相當合乎時令養生。

  「嘖,我倒是很久沒有興致吃得這麼麻煩了。人說死囚也要在赴刑場前飽食一次,你若是輸了棋,總不好餓著上路吧?」

  「怎麼見得我一定會輸?先贏一盤的人是我,該擔心輸棋的人是你才對。」

  「好志氣!」他笑道,「憑你這句話,不贏你一盤,我倒是該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她本不願與他同桌共膳的,但肚子卻不爭氣地唱了空城計,一見他那乖張模樣,心中惻惻,倒真覺得有可能這是自己最後一頓,於是當下便不客氣拾起筷子。

  如果命只剩這麼一點,她沒必要還苛待自己。

  他看她埋頭吃的樣子,忽然也有了大啖的欲望。

  棋盤上剛剛廝殺下來的兩人一時無語……

  膳後。

  婢女收走了杯盤碗筷。

  擦臉、淨手之後,他看著她以裙上撕下的布條束住不時滑來遮住眼的長髮。當整張臉從散發中露出,那雙眼睛也對上他的。她一驚,似乎覺察到自己剛剛所做之事的不妥。

  而她越不安,他的心情也越好。

  「我們開始第二盤棋。」

  他阻止:「我不想下。」

  「那你什麼時候想下?」一盤棋幾個時辰,這樣耗下去非下到三更半夜不可,不見了她,石城不知道會焦急成什麼樣子。 「不忙,想下的時候自然會下。」

  「那什麼時候是你『想下的時候』?」她耐住焦躁,明白他不懷好意。若她失了冷靜,這第二盤棋怕是輸定。

  「讓你多活幾個時辰,你不領情,這麼急著想投胎?」

  她冷淡道:「你的情怕是沒人受得起,多活幾個時辰怕是要賠上一條命!」

  他止住哈欠,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在她臉上:「我還以為你真的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表面如此鎮定,其實你心裡早就慌了,是不是?」他又道,「你可別慌呵——一慌你這條小命就沒了!」

  攻敵之計,攻心為上。這樣的把戲對他而言是駕輕就熟,藝高膽大的江湖人都能在談笑間解決,這個青澀嬌弱的小女子又豈在話下?

  「我若心慌,早在九幽三垣陣中就困死,不會現在坐在這裡。」心亂得不爭氣,但她決不能承認。一頭狼若是聞到了血腥,死叼著獵物也不會放嘴。

  他笑,又是那種令人膽寒的神情,問道:「想喝什麼茶?」

  她怔了怔。

  他靜睇著她,屈指在桌上叩著,催魂似的聲響一下接著一下。

  「菊花。」她發覺自己一點都摸不透他的心思了。喝茶也是「送行」之一嗎?吩咐下去,茶很快送上。

  他揭著茶蓋,眸光在睫下半掩:「天樞院的菊花開得很好吧?尤其是那幾叢綠牡丹,長了許久也才如此,當初運到谷裡時還差點因為水質不能成活。」

  她藏住心中意外,只淡道:「還好。綠牡丹長得少才是福氣,別像人命一樣,太多了就不值錢了。」

  「你倒是話中有話,人命哪裡不值錢了?」花幾十萬兩黃金取他頭顱的不在少數。

  「一盤棋便定人生死,人命不是兒戲是什麼?」

  他喝了一口茶,將杯置下:「你莫忘了,是你自己闖到不該闖的地方。本來是殺無赦,現下我給你活路,你不感激,反倒怪我輕賤你的命了?!」

  「誰都有無心過失,難道迷路也是罪行?這些規矩不嫌太嚴酷?」

  「伶牙俐齒!小洞天是誤打誤撞就能進來的地方麼?你這『迷路』未免也迷得太巧了點!」他居高臨下,看著她走水迷宮如同走平常地,無聊之下便生了興趣,不然恐怕他還未令下,她已血濺五步。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世上高人如許之多,只許你懂陣法,迷路之人就不可以?!」

  他大笑,嘲弄道;「聽你的意思,你正是高人——那,請問高人尊姓大名?」

  她的臉微微紅,盯著盞中沉沉浮浮的雪白花瓣作不了聲。

  「你知道我是誰嗎?」好薄的臉皮!

  他伸指在茶盞中蘸了水,在她面前劃下姓名。

  屠征。

  「你不是紫微垣宮的人。」紫微垣宮中還有哪個不認得他?「我告訴了你我是誰,你也該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就算不說,查出來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夫家姓戈,恕我不便將名字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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