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鴻雁 > 情弦五十 | 上頁 下頁
十二


  她或許是冒失無禮了些——每想起那一次,她都有絲絲懊惱。但她的無禮並未受到責罰,只是加重了她的工作。她不再只是在乾清官當值,而是隨侍皇上左右,儼然是另一個貼身太監。再有就是皇上常常用探究的目光看她,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不過除此之外,倒真是威風八面了!非但管事太監不敢相欺,小太監、宮女害怕,就連那些妃嬪也是笑臉相對。曹錦瑟就不止一次看見小福子收下悄悄塞過來的金銀珠寶。

  「你真的不要?」在她婉拒後,小福子這頭問,那頭已把珠寶收入懷中,很小人地笑道:「這些可都是人家心甘情願送我的喲!你別看我貪財,這錢可不是自收的。若不是有我這麼個人在皇上面前常提提她們,皇上哪兒還記得她們誰是誰呀?」看她一臉不以為然,他又哀歎道:「我是貪財!可是我這麼個只能自稱奴才的太監,除了錢我還能想什麼呀?難道我還能想女人呀!」

  曹錦瑟沒法應聲。小福子是貪財也好占點小便宜,但對她真是很好了,像幫她調楊金英來乾清宮做伴,非但分文不索還替她向司禮監的管事太監送了一份厚禮,讓她著實不安。

  服侍皇上快三個月了,倒也相安無事——或者,該說皇上對她還算滿意。

  「你是服侍朕最用心的一個。」皇上半真半假地笑,眼中卻有一種她陌生的光彩。

  「不是奴婢用心,是太后有心。」她是個死心眼的人,既然服侍皇上就是盡心盡力忠心耿耿的,但若非太后常常對她提及皇上起居飲食的習慣,她怎能應付自如?

  「這麼說你很瞭解朕了?」沉默之後的問題讓她無法回答。瞭解皇上?哪個敢那麼說呀!

  「奴婢不敢!」她垂首斂眉。小聲回答。偷偷抬頭,便窺見皇上唇邊深深的笑。

  平時的皇上是和善的,甚至讓她覺得有些溫柔。但服食金丹後的皇上卻暴躁易怒,令人畏懼。不過也算她幸運,每次入丹房皇上只帶小福子一人,從不喚她服侍。而每次,小福子都會滿載而歸,時不時拿著金飾珠寶出來顯擺,說原是皇上賜給某某娘娘的,活似兜售珠寶的商人。

  不過說來也怪,那些嬪妃貴人對著小福子就有說有笑,對著她卻冷冰冰的。即便她恭聲問安,也只換來半句冷哼或是一聲嘲笑。尤其王寧嬪,每次見她都是那種半是嘲弄半是輕蔑的笑意。

  但真正令她生氣的卻是墨窸有意無意回避她的態度,倒像她是沾不得的瘟神。難道她真的是那麼令人討厭?

  這回在御花園撞見他,就不想放他走。站在小徑上,她動也不動。四月,燦爛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身上。菊樣明淨的笑容,令人怦然心動。

  「咳咳……」墨窸低咳著,終於忍不住道:「曹姑娘。」

  曹錦瑟看著他,冷冷地卻又有莫名地哀傷,「我知道墨將軍是沒空和我這身份卑微的小宮女耗時間。墨將軍要走,小女子又哪兒來的本事阻止呢?就算將軍不用絕世的武功,單只二品大員的官威也足以嚇破小女子的膽子了!」

  挖苦嘲諷的刻薄話語讓墨窸不覺苦笑,「曹姑娘,末將要覲見皇上,還請姑娘行個方便。」

  「覲見皇上?」分明是推託之詞!曹錦瑟越想越氣,「皇上現在正在召見陶仲文,恐怕沒時間見你吧!」那可惡的臭道士,不知又弄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丹藥來騙皇上呢。

  她看著墨窸,聲漸淬然,「難道——你真的那麼討厭我?連說上幾句話都不願意嗎?」見他眉間隱有不忍之色,她露出狡黠的笑,「還記得四年前的那個元夜,我說過的話嗎?」

  記得!他怎能忘記?

  「當年那一句是任性的孩子話,但現在我卻是當真的!」她大膽地直視他,讓他心慌不已,「你願意把那句話變成事實嗎?」

  這是她的表白嗎?心中一蕩,墨窸明知自己心中那難言的悸動是多麼危險,卻仍無法壓下那心動的感覺。這不是別人啊!她是錦瑟,是祿兒,是那個倔強任性刁蠻卻又善良的祿兒,他怎麼能無動於衷?

  可能,他其實早就在害怕,又早就在期待。好像突然之間就捅破了的窗戶紙,他再也不能裝作不知道沒感覺。可是他能夠回應嗎?錦瑟說她要把任性的孩子話變成真,可他能夠嗎?當年那不過是一個惡作劇,一個玩笑,那現在呢?現在她又真的看清了她自己的心嗎?若是她知道皇上對她的心思,她還會對他說這樣的話嗎?

  墨窸知道自己是不該這樣想的,但卻是忍不住這樣想了。原來感情於他而言竟是這樣的陌生,以至讓他大亂方寸無法作答,「末將還要見皇上,先行告辭了。」聽見隱約傳來的腳步聲,他拱手為禮在人來前先避開了。

  「墨窸!」她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避開她。他不該是厭惡她的啊,從他平日待她的情形看她的目光,墨窸絕不是個無情之人。但為什麼她一個女子都拋下自尊與羞恥向他吐露愛意,他竟避如蛇蠍?是她不夠好還是他覺得她是個小宮女根本配不上他?

  時光似水匆匆過,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是初夏。

  午後,悶熱的天氣讓人昏沉沉的總是想睡。

  「錦瑟!」

  稍帶不悅的低喚讓她猛地回神,「奴婢在!」奉上手中的蓮子湯,她小心翼翼地望著正在看她的皇上。

  皇上近來總有些怪怪的,按理說,皇上這幾日未服金丹,當不至無端煩躁才對呀?

  「你抬起頭。」朱厚熜仔細端詳著她,心卻仍是難以平靜。

  她並非絕色,若說她有三分姿色也算是恭維她了。但她的笑溫暖如三月暖陽燦爛而明媚,看久了竟也覺得她平凡的五官清麗可人,頗為耐看。就連那眉間一絲英氣、目中三分狡黠,羞時面泛紅霞,怒極百無畏懼的俏模樣都深深吸引他的目光。近來總是想起當年選後時母后所說的話:「真的不再仔細選選嗎?皇后不同于嬪妃,那是你結髮之妻,是要同你過一輩子的人呀!」當時他只漫不經心地笑。女人嘛!對他來說毫無區別,不過是他手中的玩偶而已,何必那麼在意呢?什麼喜歡、愛呀都是多餘的!他所需要的不過是那些年輕美麗的肉體罷了!

  難產而死的陳皇后,被怒責廢除的張皇後,由德嬪而覲封為後的方皇后,鄭賢妃、馬貞妃、杜康妃乃至他新近寵倖的甯嬪王氏,所有與他恩愛溫存過的女人不過如鏡中之花,水中之萍,都會如雲煙散去留不下半點痕跡,不曾讓他動過半絲真情……

  但對她——這敢於頂撞、直諫卻又忠誠、體貼的丫頭,他是真的有些喜歡了!滿朝文武,後宮嬪妃,哪個不是把他當做皇上視作天神般敬著畏著,偏只她一個不僅是把他看作是皇上是主子,更多時候怕只是當他是太后的兒子,一個要人照顧的傷心人吧!可不管她把他這個皇上看成什麼,這宮裡頭真心待他的除了墨窸也只有她一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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