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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我不是——」熱氣由腕脈行進,冰寒至麻痹的心微微回復過來。相從輕輕地歎了口氣,聽不出什麼意味,「我雖然不是故意隱瞞,但卻是有意說得含糊不清的。你若能由那兩句話想到杏花,就沒道理想不到我。」

  所有的一切也就跟著曝光,她不想——但是沒有辦法。怎麼能不幫他?哪怕再往自己身上套上一千層嫌疑,也做不到袖手旁觀。

  她只是,沒有辦法。

  殷采衣彎起眼睛笑了笑,「我無論如何想不通,你怎麼會去從那盆杏花入手。沒有理由,那麼本身就是理由。你是為什麼到我身邊的呢?因為那花死了。」他自問自答,「那就很清楚了。最重要的是,我想起了幾個月前來這裡時,即墨問我的一句話。」

  他頓了一下,說:「她問我,『你今天就來了?』為什麼問出這種問題?是不是因為在她的認知裡,那花是不該那麼早就死的?但是她怎麼會知道花什麼時候死呢?」

  「因為,那盆杏花在出齋的時候,已經被動了一次手腳。只不過依三爺的計算,它是應該運到將離坊裡再消隕的。」相從低聲道,「算起來,其實沈副坊主動的才是第二次手腳。我會想到不妥,就是因為它死得比我們預期的早。你也清楚,三爺的計算絕不可能出錯,那麼就只能是外力所為。」

  殷采衣轉過頭來,看了看她。

  相從恍若未覺,繼續道:「這都是後來的事了。就當初而言,也許時間上有點偏差,但是我們的目的總是達到了——」

  「夠了。」溫和地打斷了她,身側的殷采衣鬆開了她的手,支起身,放大到她上方的表情認真得溫柔,「不要說了,我什麼也不會問了。」

  相從茫然地看他。

  幾不可聞地,殷采衣歎了口氣,俯低身,溫熱的唇瓣印上了她的額頭。

  「怎麼又糊塗了?我真要怎麼樣你,難道會明白說出來?像那時候在路上一樣,什麼都不問,暗地裡動腦子不是方便得多?我攤開來,只是不想你心裡總壓著,惦記著還騙著我。你還有什麼事,一併說出來吧,不要管我知不知道,我只求你個心安。」他歎息著,溫暖的吐息拂過她耳畔,「不要再有那種,我用刀傷你的表情了。」

  原來他看得見?眼中的神采終於因為最後一句話而閃出了些許,然後——臉色忽然乍深。

  這丫頭現在才反應過來?殷采衣忍笑,「你不知道怎麼說也沒關係,其實,我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他笑意噙得滿滿,更俯低寸許,低得相從借著星光也能看清他眼睫,才說道,「你說對不對,林姑娘?」

  今晚最大的一聲驚雷。

  「眼睛瞪得這麼大做什麼?我今天才知道已經是反應遲鈍了。那次你換男裝,我看著眼熟,就該想起來的。」中指輕輕彈在她額頭,「但是不敢相信呢,我找了你整整六年,怎麼會想到你居然離我這麼近?居然還會主動送上門?何況——」含笑的聲音低下來,幾近自語,「你那時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相從用力眨眨眼,淚珠還是不受控制地一顆顆冒出來。這晚上的意料之外太多,她已經完全不知如何應對,腦中只怔怔然掠過一句話:他終於想起來了?

  「我什麼時候忘記過你?這麼多年我瘋了找一個不記得的人?」

  眉心又被彈了一記,相從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把那句話問出來了。

  她掙扎出一隻手來,掩住面,心裡分辨不出什麼滋味,第一句問出的卻是:「你讓宿柳姑娘去京城找的?」

  「還能有誰?」殷采衣嗔笑,「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是你離家一年後了。查來查去只查到你被騙入了青樓,後來線索就斷了。我沒辦法,只好一家家找。別的地方都好說,只是當初我是離家出走,不想被認出來再抓回去,所以最後剩下的京城,只能找別人跑一趟。宿柳跟我說你不在了的時候,你……」他對著她的衣袖輕輕道,「不知道我是什麼心情。」

  底下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卻沒有言語。

  殷采衣察覺出來,小心地攬住她,「沒事了,莫怕。你肯借著每年的年會見我,甚至直接頂著猜疑到我身邊來,卻不說出身份,就是因為這個吧?沒認出來是我的錯,但我不是家裡那些書呆子,你知道的不是嗎?你能脫身出來,入了拂心齋,我歡喜還來不及,怎麼會計較別的事?」

  說到這裡,就忽然想到那個不知名的所謂分行主事——明明就是他自己嘛!虧他還費事想了一堆毒計詭謀,全浪費了,不過——彎眉,也不可惜呢。

  「……對不起。」相從露出眼睛來,有些吃力地接著道,「我知道,但是,被騙的第一晚我就逃了出來。他們找了個人來——我嚇到了,不知道怎麼回事,抓到東西就砸了下去,我那時下手沒有輕重,去試那人的呼吸——已經沒了,我糊裡糊塗就跳了窗。」

  殷采衣直起身來,臉色變幻著,腦後早已癒合消失的傷口涼颼颼地開始疼痛起來。

  他是不是該感謝這丫頭對他手下留情?

  「那你為了什麼不認我?你長大了,樣子性情全變了,我認不出來,不過你認得我不是嗎?」那時肆意灑脫的小女娃,怎麼想得到,七年後的眼神會變得這般內斂深穩?若不是太過出乎意料,也不至於,一直到沈忍寒那最後一句話,他才終於醒悟過來。

  「就是全變了啊——」小聲咕噥著,「什麼都不一樣了。」

  七年的漫長時光啊,已經不是「改變」這種詞就可以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去的,橫亙在他們中間的鴻溝,深遠到她只能看著。喜歡得再深,也只能成了她一個人的事。

  「所以你就讓我大海撈針地找?」一把拽下她的袖子。

  相從嚇了一下,無辜地道:「我不知道啊。」如何想到她在苦找的時候,這人也在另一個地方用不同的方法做同樣的事?她幸運地先一步找到,他卻是一刻沒有停地整整找了六年,還惦著她的清譽,連名字也不曾洩露,這是什麼概念,她知道的;在人海裡看不到盡頭地尋覓是多麼容易疲倦放棄的事,她知道的。

  「我沒怪你的意思啊,真是……」有點無奈地看著她開始霧氣彌漫又拼命忍耐的眼眸,心口某個沉寂了多年的地方,也開始跟著發酸。

  身下少女的袖子已又掩了上去。

  殷采衣硬扯下來,然後滿滿將人抱住,啞啞地湊在她耳邊:「對不起,要你來找到我,你站在我面前,我還不認得。」

  模糊的低低的嗚咽:「因為我變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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