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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意到這麼細微的地方,相從的情緒反應本來就不明顯,開始的時候,他還費了一番工夫去留意,當然目的並不單純。

  而大約是形成了習慣,那時的功夫沒白費,所以這麼微小的不一樣,他也幾乎立刻就察覺出來。並且,十分之在意這不一樣。

  然後,發現更多的不一樣。比如說,越來越沉默。

  這一點其實更隱蔽,他和她說話不管說什麼都是有問必答的,但是一旦他不說,她便從來不會主動和他說話。好像那日在議事廳上,他不點名問她,她縮在牆角,幾乎就完全把自己的氣息變成了虛無。

  剛才在花林裡,他完全肯定了這點不是自己的多想。

  好像——就是知曉貢品被劫了之後吧?也就是,他在海棠林看到那個情景之後。不必再多想,和度某人定然脫不了關係。但是相從一貫沉著,以她之智不會輕受挑撥,度砂說了什麼,才讓她有此改變?

  心思變轉,他面上聲色不動,問道:「三樁?」

  相從搖搖頭,「我不大肯定,等確實了再說吧。早起疑慮,反而混淆視線。」

  「相從啊——」他拖長了聲音喚她,卻不再有下文。

  「什麼?」疑惑地終於抬頭,一根手指早早等在那裡,恰挑在她下頜,不給她躲閃的機會。

  「我變醜了?為什麼不再看我?」他單刀直入,「度砂那廝跟你挑撥了什麼?」

  他享受持平膠著的提防試探的過程,卻不樂見變成僵局,忍耐到今天,她越躲越遠,這糊塗,他終於裝膩了。

  此時兩人站在路邊,不知有意無意,彼此距離極近,殷采衣眼睛不眨地盯著她,本是存心要她避無可避。

  相從一呆,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被橫空一句問破所有防備,眸底泛出的濃重的悲哀之色——雖只有一瞬間,卻是清清楚楚,那道道傷重重劃在他心上。

  痛。

  全是傷——那一瞬間,那些不及掩飾的,一直被很好地掩埋在寧靜的表面之下,零零碎碎無處不在的傷痕刺盲他的眼。

  你真是捨得!

  忽然就想起了度砂的一句話,殷采衣心中空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真的,過分了嗎?

  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風過,剛才的眼見似幻覺,一眨眼的工夫見到的已又是淺笑,「殷主事大約是誤會什麼了,度砂是我五哥。」

  殷采衣張大了嘴,「……五、五哥?」

  這是什麼笑話?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居然是親戚?!

  相從點頭,神色溫暖,「失散很多年了,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說來還要多謝殷主事。」

  難怪那天度砂憤概成那個樣子,敵手是一回事,但若他的妹妹被別人這樣算計,他也難有什麼好臉色,度砂對他還算客氣了。

  腦子裡轉了一圈,總算回過了神志,「原來是這樣啊。」乾巴巴的一句。心裡想的是:這麼算的話,豈不是度砂那小子說什麼相從都絕不會有絲毫懷疑了?

  真不爽。

  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詭異的地方,殷采衣惋惜地想,看來是沒辦法知道那小子造了什麼謠了。

  更加鬱悶的是,這個啞巴虧只能自己認了。不用想也知道,和人家失散多年的哥哥比起來,他算得什麼。

  相從不知道他轉什麼心思,等了一刻還不見說話,便道:「我回廚房看看,早上燉的水晶肘差不多要到火候了。」

  說著轉身走去,殷采衣一抬頭,見她已走出去了三四步,倒不急追究她轉移話題,忙先拖住,笑道:「錯了,你往那邊走又是回到花圃了,北邊才是回去中庭呢。你在坊裡也呆了一陣子了,方向還沒弄清嗎?」笑容忽然凝住。

  相從一回首見他眼中精光,她察人眼色何等厲害,雖不知首尾,腦中只稍稍一轉,立刻抓出重點,「淮陰的北邊莫非是?」

  「正是,我竟然一直沒有留意。」殷采衣微微吐出一口氣來,和這伶俐丫頭說話何等賞心省事。「你那日覺得不對的大概也就是這個吧?只是你不辨方向,所以只模糊抓個影子,卻想不出究竟。」

  「巴掌大的門派,想錢想瘋了,主意敢打到本齋來,怕死得不夠快嗎?」

  相從搖搖頭,「那麼突然崛起的門派,發展勢頭太快,自然有些地方要脫節的。沒有穩定的進項,入不敷出是遲早的事。」

  殷采衣不自禁盯了她一眼。

  這也是一個女子該有的見識嗎?聰明或可天賦,眼魄卻必要後天歷練養成,不到一定的高度,便看不到那麼多步。誓門便是個例子,弄到要靠暗搶維持,與上位者的躁進短淺脫不了關係。

  總是啊——在他決定撤防的時候又出狀況,這淺約如杏花的少女,城府至此,要他如何不在沉溺的同時繃緊了神經?

  但是完全轉不開眼光……這麼多年,還能為誰如此?找不到第二個,找到了也不是他要的,他越來越肯定這點。

  誠然是出乎意料的動心,然而相識以來,他哪裡有工夫去想這些?驚慕她的才智,安適她的言止,興致勃勃地鬥法,獨角戲也無比起勁,可是她稍一皺眉,他又不忍心起來。

  不忍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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