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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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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急促的呼吸驟然和緩下來,她俯下身,以口對口的方式將萬年不化的熱氣輸入他體內,待他陰寒的體溫漸漸回升之後,才又重新換針。 她不斷的重複換針,每半個時辰就換一次,然後幫他拭去汗水,直到他體內的寒毒盡去,而那已經是六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營帳外,天色早已大亮,熱氣蒸騰,營帳內熱度卻更高。 見他神色平靜下來,她松了口氣,拿手絹再次替他拭去臉上汗水,誰知她才觸及他的額,卻驚見他竟睜開了眼。 他看著她,似乎有些疑惑,但卻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她。 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替他拭汗的手尷尬地放在他頭上,縮也不是,擦也不是。 「我死了嗎?」 好一會兒,她才發現他並沒有像之前那樣對她大吼大叫、暴跳加雷的,跟著他開口問話,她方知道他神智並不是完全清醒的。 「沒有。」她神色複雜的看著他,輕聲問:「你要不要喝些水?」 「好。」他聲音幹啞,只覺得喉嚨火燒似的幹。 炎兒倒了杯水,回身卻見他爬坐了起來,嚇得她忙回床邊扶著他,怕他跌落地上。 「小心!」 看見她纖纖小手貼在他稞露的胸膛上,他才察覺自已被剝得精光,雖然下半身被毯子蓋住了,但他的確沒穿;不過,他不介意這個,倒是挺介意她身上帶著的那股淡淡的清香。 好熟悉的味道…… 森林、綠水、霧海—— 朦朧的畫面突地閃過腦海。 「我在作夢?」他猛力搖了搖頭,卻引來一陣暈眩,腦袋不但沒清楚些,反而更加混濁、陣陣作痛。 「沒有,你受傷了。」炎兒扶住身體虛弱的他,將水遞到他唇邊。 他貪婪的喝了兩口,原先有些模糊的視線似乎因為解了渴而清楚了些,但他的頭還是很痛。「這是哪裡?」 「你的營帳裡。」她扶他躺下,擦去他臉上汗水。 他試著想集中注意力,但卻無法成功,身旁的女人好像說了什麼,但他卻無法辨別那些字句的意思,只覺得肩膀疼痛得要命、全身該死的虛弱,而他的腦海裡,一直浮現片段的畫面和聲音——雷電、閃光、馬匹……大雪、殺聲震天、萬箭齊飛……小橋流水、悠揚的樂聲、溫暖的春風……飛揚的風沙、灼熱的驕陽、染血的刀劍……畫面閃動的是如此快速,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卻是他從未見過、聽過的。 他大口喘著氣,閉上眼再奮力睜開,想驅逐那些佔據他腦海的畫面和聲音,但這麼做並沒有多大用處,他的意識開始逐漸散去。 「該死……」他吐出一聲詛咒,試著想保持清醒,但即使他強睜著眼,那些影像還是存在著,甚至和眼前的景物交疊晃動著。 孩童的笑聲、五彩的衣裳、繽紛的花朵……旌旗飄蕩、兇猛的圖騰、沾塵的傷口……火焰、殺戮、鮮血飛濺……紅豔豔的血珠染紅了藍天,他咬緊了牙關,身體僵硬,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憤起的肌肉劇烈痙攣著。 「不……」 他抗拒著那些重疊的影像,緊繃的身軀向上弓起——倏地,輕柔優雅的古老旋律在耳邊響起,忽遠忽近的嗓音先是如在霧中一般的縹緲,然後一點一滴的靠近、靠近、再靠近,直到播開了血霧,來到他身邊……拭著他不斷冒汗的臉,炎兒擔憂的淚水幾近奪眶,但仍是輕柔地、緩緩地,哼著那千回百轉的古音。他方才驟然發作幾乎嚇壞她了,倉皇下,她哼唱起古老的旋律,試圖安撫他,幸好這招果然有效,他僵硬的身體逐漸放鬆下來了,原本睜得老大、帶著血絲的銅鈴大眼也和緩的閉上,她松了口氣繼續輕哼著。 可就在她以為他再度昏睡過去時,他突然抬手抓住她在他臉上安撫的小手,重新張開了眼。 炎兒倒抽口氣,旋律一頓。 他雙眼迷離地看著地,焦距忽聚忽散。 「你……是誰……」 她僵住,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他試著脅迫她,但原本命令式的口氣,卻因為氣弱而威嚇不足。 她屏息著,不敢動,直到看著他帶著惱怒、凝聚還散漸漸述蒙放大的瞳孔,知道他意識已逐漸遠去,她才試著抽回手,卻發現原本有些松脫的小手倏地被他重新緊握著不肯放手。 「你……」 驟然又聽到他開口,她嚇得抬眼看他,動也不敢動一下。 他並未奇跡似的清醒,只是在合上眼、陷入昏迷的最後,霸道的吐出一句命令:「不准走……」 她僵著,久久。 他的手一直握著她的,一個時辰後才漸松脫。 她的手被他握出了淤青,看著雖在昏迷中仍不斷囈語的男人,她終於瞭解玄明所擔憂的是什麼,他在睡夢中甚至不時會冒出那早已失傳的古老語言礙…怎會不記得?怎會……不記得……他是如此的恨她……恨她呀……撫揉著淤青的左手,她只覺得好疼,手疼,心……更疼……她痛苦的合上雙眼,淚水又再度滑落。 呀,又掉淚了。 她伸手拭去頰上淚水,悲哀的諷笑著,曾經她多麼想流下一滴淚,甚至在他下獄、被砍頭,她眼睜睜的看著,痛得肝腸寸斷,乾涸的雙眼卻依然乾涸。 如今他轉世了,她也學會了流淚,但又如何呢? 又如何呀…… ……月落、日升舊升、月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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