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黑潔明 > 溫柔半兩 | 上頁 下頁
一二


  他清楚記得那一刻,記得那情景,記得他看見她打傘的手,記得那緩緩飄落的雪花,記得她從油紙傘下露出的小臉,記得她昂首時,在寒風中,徐徐吐出氤氳白霧的粉唇。

  他記得她揚起了眼眉,用那清澈如夏夜的眼,不偏不移的看著他。

  以為她這回該要怕了他,就算不怕他,也該記起自身的穿著打扮,想起自個兒是個姑娘。

  可她不怕,還找著他。

  雪花在空中漫舞著,街市上,人聲依然鼎沸,他卻只能看著她。

  然後,她微微抬起了藏在衣袖裡的手,反手攤開。

  他看見一隻紅色的平安符,在她小小的手心裡。

  是紅色的,不是黃色的。

  那是大廟裡的平安符,不是酒樓裡賣的。

  她瞅著他,確定他看見了,才轉身將它掛在了廟門前的石獅子的脖子上,不是大的那只,是那只小的。

  小獅子。

  他無言以對。

  她打著傘,轉身走了,上了驢車,消失在大街的那一頭。

  可那殷紅的平安符仍在,在那廟門前,在那小小的石獅子身上。

  驢車走遠了,雪花仍在飛舞著。

  有那麼一刹那,他眼角微抽,遲疑著。

  也許他不該這麼做,他清楚知道,暗地裡,一直有人盯著他。

  他坐在窗邊,盯著那抹殷紅,久久。

  可到頭來,他還是下了樓,在漫天飛雪中,來到廟門口,看著那銀鎖,伸手取下了它。

  平安符上,被她綁了一個老銀鎖,鎖是腰子鎖,小巧卻飽滿的鎖身上,刻著四個字——

  長命百歲。

  他看著掌心裡的小鎖,有些無言。

  這城裡多少人咒他和周豹一塊兒去死,她卻要他長命百歲?

  他看著那老銀鎖,忍不住,慢慢的、緩緩的,將手指收攏,將其握在掌心裡。

  有那麼一瞬間,好似仍能感覺她在銀鎖上留下的溫熱,感覺那熱氣,從手心一路鑽到了心口。

  他不知她在想什麼,怎想的?

  她該已知道他是誰,知道他爹是做什麼的,但她仍為他求了平安符,給了他這老銀鎖?

  有人看著,他知道,能感覺到。

  但這不是他逼的,不是他搶的,是她要給。

  她給的。

  真傻。

  他想著,卻還是握著那腰子鎖,穿越街頭人群,轉身上樓。

  真傻……

  男人張開眼,看著夜色,但往日舊時的回憶,卻只是讓他更加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中的老銀鎖。

  驀地,又有人來,但那人不敢敲門,只靜靜的站在門外。

  他鬆開銀鎖,讓那腰子鎖同鮮紅的平安符,垂落胸口,落入衣中,這才轉身開口。

  「進來。」

  那人聞言,方直起身子,開了門。

  來人不是別人,是墨離,他一臉恭敬的推開了門,進門後卻只站門邊,讓身後的人進來。

  兩位小僕小心翼翼的送上了酒菜,另一人端著水盆,再一人送來乾淨的布巾,在那些人之後,還有一人捧著一迭簿子來到一旁,那些是酒樓的、當鋪的、迎春閣的賬簿,還有其他底下的營生鋪子,林林總總,不下上百間。

  小僕們將東西擱上桌之後就走了,只墨離還留著,他關上了門,來到桌邊。

  周慶在水盆裡洗了洗手,卻沒用那些菜肴,只拿了一顆橘,慢慢剝了皮,看也沒看他一眼,只道。

  「報吧。」

  得令,墨離立刻張嘴,平鋪直述的開了口。

  「元生當鋪,收銀七萬五千兩,收貨一百六十二件;京華酒樓,收銀十八萬九千五百兩,平安符售出一千兩百二十八件……」

  他坐在窗邊椅榻上,靜靜的聽著對方報帳。

  黑夜裡,他看著月上枝頭,看著風卷雲過。

  墨離口齒清晰的報著帳,報完了自家賬本,又開始報官家大小事,報完官家大小事,又跟著報武家大小事,然後報起商家大小事。

  墨離一項一項的報著,語調平穩,只在他抬手時才停,在他擺手示意繼續時才繼續。

  當墨離停下來時,早已過去大半夜。

  迎春閣裡的鑼鼓聲不知何時早停了。

  姑娘們唱的小調也漸漸消散,就偶爾還能聽到一些絲竹管弦聲,從閣樓另一面的河上傳來。

  月下,水波蕩漾著,輕輕響。

  大紅燈籠一個跟著一個,熄了。

  四更天,巡行的更夫,敲響了梆子。

  這時辰,是夜最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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