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黑潔明 > 小暖冬 | 上頁 下頁
二三


  他在說話,她應該要抬頭,可不知怎,卻不敢。

  她裝沒注意,側身將門拉得更開,等著他跨出門檻。

  他沒有動,可她知他正低頭瞧著她。

  有那麼一會兒,他與她就這樣在門邊站著,他站得那麼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他在等她抬頭,他想要和她說話。

  她舔著乾澀的唇,還是不敢抬眼,未料他卻伸出手,輕觸她的臉頰。

  以往他教她念書寫字時,他要她看他說話,總也這般,可這回,不知怎,他的手指感覺像火炭一般。

  像被燙著似的,她微微一顫,輕縮。

  他沒再碰她,大手停在半空。

  瞧著他動也不動的雙腳,看著他在她頰旁握成拳卻未收回的大手,忽然間,她曉得她若不抬頭,他是不會走的。

  她不安的握緊了門板,終於,鼓起勇氣抬起了頭。

  很久以前,他只高她半個頭,可多年來,他像竹子一般的抽高拉長,如今她的腦袋也只到他寬闊結實的肩頭而已。

  當她昂首,果然見他垂眼看著她。

  微弱的燭火,映照著他英挺的臉龐,在他深黑的眸中,微亮。

  見她抬頭了,他瞧著她,緩緩開口:「晚了,你早些睡,別整夜就著那燭火看書,很耗眼的。」

  本以為他會對她忽略他的行徑說些什麼,沒料他竟只是交代這個,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心口緊縮。

  然後,像是情不自禁般,他鬆開了拳,以指背輕觸她的臉。

  她不由自主的屏息,只見他凝望著她,張嘴緩聲說:「雷冬冬……你永遠永遠……都不需要怕我……」

  她愣看著他,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這。

  「我不怕你。」她告訴他,她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怕他了。

  聞言,他擱在她頰上的手一停,一雙黑眸不知怎,竟更暗了,深黑得像要讓人跌進去一般。

  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他似乎靠得更近,可下一刹那,他卻退了開,笑著道:「不怕,那就好。」

  他笑著說,垂眼笑著說,然後縮手退了開,轉身踏過門檻,走了出去。

  瞧著他高大的背影,她心中不知怎,有些說不出的悵然,不禁伸手壓著亂跳的心口。

  「把門關好。」他出了門又回首交代。

  她看著他深黑的眼,想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到頭來,也只能將門密實關上,再上了閂。

  整個世界,像是再次只剩下她一個。

  她將額頭抵在門板上,閉上了眼,吐出了屏住的氣,卻仍能看見他那雙漆黑的眼在眼前,感覺他的手在頰上,感覺胸中的心,因此還狂亂的跳。

  奇怪的是,雖然看不見他,聽不見他,她依然知道他還在門外,就在門外瞧著,深吸口氣,冬冬睜開眼轉過身,走到桌邊,洗了手腳,然後吹熄了燭火。

  明月在高窗外微微的亮。

  她抱著那本他送來的書冊,坐在床畔,等著。

  那飄散在空氣中的墨香,緩緩淡去。

  她知,他走了,已經離開。

  然後,她才抱著那冊書,在床上躺下。

  新印的書,還嗅得到墨香,但那墨香沒他身上那般濃,別人家的少爺,雙手多是細皮嫩肉,可易遠的不是。

  過去六年,她從他不經意的言談中,發現他並不是那種總站在旁邊光出一張嘴的大少爺,紙坊書樓真要忙起來時,他總會卷起衣袖領頭做事。

  那些日子,他的衣總也會沾上黑墨,偶爾額角上也會沾著。

  是以,他身上總有墨的味道,紙的香……

  抱著那冊書,她閉上了眼,輕輕歎了口氣。

  她沒有偷看它,她也怕傷眼。

  黑夜悄悄將她包圍,她緩緩沉入夢鄉,想著。

  傷了眼……就瞧不著了……

  瞧不著……他說啥了……

  秋收,總是忙。

  易家沒田,不需收穫,可一忙,忙著趕在入冬前將紙晾乾,把書印好。

  入冬前,來收紙買書的人總是特別多。

  冬日啊,不需忙活,可雪一下,那是人人都得待在屋裡頭閑著,閑待著不如讀書好。

  是以,入冬前,紙坊書樓的生意那是門庭若市,從早到晚都擠得水泄不通,沒得讓人喘口氣。

  「蘇爺,怎有空來啊?」

  好不容易擠進易家紙坊的店門內,蘇小魅被人群是擠得臉都快貼門板上了,幸好最終給他逮著了一夥計,忙將他拉到身前。

  「堂裡的藥紙快見底了,我來取紙,你家少爺呢?怎沒瞧見他人?」

  「在後頭工坊裡呢,我給您帶路。」

  「不用了,我知道路,你忙你的吧。」蘇小魅笑著拍了拍他肩,硬是憑著過人的高大身材,擠過人群,鑽出了後門。

  門後是個挑高的四面大倉房,兩層樓高的四面邊牆,從上到下全是一格格長長的抽屜,每一格抽屜裡皆堆了各式各樣不同的紙,有些紅、有些黑、有些白、有些綠,有些泛著銀,有些還灑著金。

  十來位青衣小僕在高梯上,上上下下的奔走,忙著把前頭客人叫的貨取下,馬不停蹄的往前送,瞧見他,人人都停下了動作,開口招呼一句。

  「蘇爺好。」

  「好好,忙你們的。」他笑著擺擺手,自個兒穿過這大房,直往更深的二進房裡走去。

  倉房後,是以寬大的院子,然後才是易家造紙的工坊。

  易家工坊,分好幾個房,這第一件還沒進門就覺熱烘,進門後能看見這屋裡無端端砌了面方形大牆在屋裡頭。有幾位小夥子正把格式的半濕紙張貼在那長長的三面白牆上,另有一些則正把其中已幹的取下,繞到牆最尾端,便能看見那長牆內原是一火爐,一大漢正小心的顧著長牆裡的爐火。

  靠後門那兒,有幾名年紀較輕的姑娘忙著將一旁已微濕的紙磚,拿銅鑷一張張的揭開來,掛上一旁的長竹竿,好讓小夥子拿去那火牆上焙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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