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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過去爹爹總說,磨豆漿的黃豆至少也泡上三個時辰,冬天要泡得更久一些;做豆腐的豆子更是要泡上至少四到十個時辰,端看是夏天或冬天了。

  自從爹爹走了之後,她這些年總一絲不苟的照著做,盡力的維持著爹爹的習慣、爹爹的味道,雖然還是有些人,從此再也沒來和她買過豆漿、豆腐,可依然有不少人,繼續和她買東西,讓她勉強將這間小店維持了下來,能夠靠著賣豆腐養活自己。

  將黃豆拋入小水缸裡之後,她到後院摘了些青菜洗淨,才回到灶旁,墊著布把蒸籠拿起來擱桌上,用鐵鍋炒了一小盤青菜,再炒了一盤絲瓜豆腐。

  當她把絲瓜豆腐也放上桌時,一本書出現在她眼前,就擱在桌子,她愣了一愣,方才她放青菜時明明還沒看見這書的。

  瞅著這書,她心頭猛地跳了一下。

  她認得這書名,那是最新出版的書籍,是本小說,說妖怪故事的。

  三天前,這書才剛出,人人都搶著去書商那兒排隊搶購,可因為太過熱門,有錢都還不一定買得到,這書三天價錢就翻了好幾倍,不只印刷本貴,就連手抄本都出現在街頭巷尾,還比原先的定價要貴上許多。

  她雖然想看,可那書貴,她只能想想就算了。

  可如今,桌上這甚至不是旁人再謄抄過的手抄本,而是字字整齊如今已被隨人喊價的雕版印刷本呢。

  她匆匆抬起頭,只見有個男人不知何時,已進了門,盤腿坐在桌子的另一頭。

  一顆心,莫名再跳一下。

  男人穿著白衣長袍,身材高大,劍眉朗目,一臉的斯文樣。

  可她知,這男人的斯文,只是假斯文。

  果然,他見她抬頭了,就用那雙黑溜溜的眼瞧著她,張嘴毫不客氣的就是一句:「我餓了,你這兒還有多一副碗筷吧?」

  她好氣又好笑的看著眼前這易家大少爺,道:「你一個大少爺,不在家裡吃飯,怎老來我這兒討食?」

  「我家廚子整天大魚大肉的,沒你弄的清爽。」他眼也不眨的說。

  「我這兒只賣早點和豆腐而已,晚上可沒供餐。」雖然這麼嘟囔著,她還是轉身給了他一盆溫熱的水,「先把你手洗洗。」

  跟著,又去替他備了一副碗筷。

  他洗完手,自個兒拿著碗筷就起身從一旁的飯鍋添了飯。

  一掀開那飯鍋上的木蓋,他就瞧見裡頭炊了滿滿一鍋的白飯,遠遠超過她一個人能吃的量。

  知她是為了他才煮這麼多飯,嘴角不覺悄悄輕揚,他拿起飯勺添了高高一碗,坐回位子上,瞧著她道:「你知道,我送書到嶽州城剛回來,本也不覺得餓,誰知遠遠就聞到豆腐香,害我饞得口水直流,等我一回神就進來了。你蒸籠裡是啥?味道挺香的呢。」

  瞧他一臉饞樣,她回身把蒸籠裡的菜也拿了出來。

  「鹹蛋肉泥蒸豆腐。」她將菜碗擱上,也坐了下來,拿起碗筷,道:「配飯吃的,味道重。」

  他嘗了一口,她忍不住期待的看著他。

  這傢伙從小就挑嘴,愛吃也懂吃,不好吃的東西,他是怎樣也不會再入口的。

  「你加了胡椒?」他瞧著她,又吃一口。

  「嗯。」見他吃了第二口,她微微一笑,問:「怕膩,提點味,很奇怪嗎?」

  「不會。」他搖搖頭,筷子夾起青脆的絲瓜入碗:「挺好吃的。」

  見他不客氣的開吃了起來,知他喜歡,她心情莫名的好,也跟著慢慢吃起自個兒的晚飯。

  自從易家少爺說要教她寫字之後,轉眼已過了十三年,那天在島上,她還以為他說說而已,等時過境遷了就會忘記,誰知道幾天後他真的帶著一本書到她家來找她。

  那會兒,她都以為只是他一時無聊,所以藉故尋她開心,八成教她兩回就算了事。

  誰知,他卻來了不只兩回,只要有空,他就會來找她,還送了她紙筆,一筆一畫的教她認字,他從身邊的東西開始教她,他教她豆腐怎麼寫,豆漿怎麼寫,教她水缸和鐵鍋怎麼寫,他告訴她那座好大好大的池子是座湖,叫洞庭湖。

  然後他教她看那本書,那不是什麼困難的四書五經,那是一本小說,一本說書人會拿來說故事的書。

  他還沒開始教時,她已經好奇的翻看了好幾次,好想好想知道上頭是在說些什麼,好怕他就來拿一回邊膩了,可後來他真的只要有空,就會來,一字一字的教她認,告訴她那是什麼意思。

  雖然和其他的書籍相較,那本書沒幾個字,總共也才十來頁,可她光是認完上頭的字,就花了三個月的時間。

  當她念完了那本書,他又給了她一本書,跟著又一本,跟著再一本。

  她珍惜的翻看著它們,將上頭的字一個個記進心裡,任那些書裡的天馬行空,在腦海裡翻騰。

  她好喜歡看書,真的非常非常喜歡。

  在書裡,那兒有另一個世界,書裡天南地北的,什麼都有。

  看了書,她才曉得,為什麼人們要過年,為什麼過年要包水餃,又為什麼要放炮仗;看了書,她也才曉得,原來京城是在北方,而她住在洞庭水鄉旁,而東邊那兒的盡頭,竟還有比洞庭湖更大更寬廣的水鄉,那兒不稱做湖,稱為海。西方那兒則有好幾百里地全是沙子,寸草不生的地方。

  他比手畫腳的和她解釋,書裡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假,如果她沒見過的東西,他若是能找到,便會特別帶來給她瞧,或帶她去瞧瞧。

  那時日,是她最開心的日子。

  即便後來她發現,他在人前總裝沒看見她,他總是在私下才會來找她。

  起初察覺這事時,她有些難過,可她不怪他這麼做,他是紙坊的少爺,他有他的難處,有他的面子要顧。

  他對她很好,已經很好。

  他教她識字,告訴她那些字該如何正確的發音,讓她瞭解許多許多她以前從來不懂的事,爹爹本就不是多話的人,也沒時間和她閒聊,應天堂的人對她雖好,卻也不是人人都有空和她說三道四,是易遠讓她瞭解這個世界。

  他把她當朋友,什麼事業會同她說,無論開心的,抑或不開心的,都如此。

  對她來說,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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