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黑潔明 > 荼蘼香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鐵子正和管事回來時,天色已昏黃。

  一進門,已見荼蘼等在議事廳裡,她手上捧著乾爽的布巾,桌旁軟墊上,還有著乾淨的外衣。

  她裙邊,擱著一盆淨臉的熱水。

  炭爐上,溫著一壺茶。

  她向來事事周全,總是將他一切所需,盡皆備好。

  幾乎在看見她的刹那,心暖熱了起來。

  他上前,她遞上幹布,替他褪去被雨沾濕的衣。

  過去,他也曾想過,若哪天奇跡發生,刀家帶著欠債,前來還款贖人,他可願意放手,可能放手?

  這些年,早已習慣她的存在,習慣她就在身邊,打理一切。

  初始,只為讓她安心,給她在鐵家,一個足以容身的位置,才將事情交予她打理。

  但後來……後來卻是真心信她。

  對她的信任,連自己都訝異。

  當年爹娘往生,家業遭分竊,動手的,都是自家親信。

  他知人善用,但他不信人。

  他知她跟在身邊,是為習商,為將來歸鄉時,能助家人一臂之力,他不在乎,能習多少,是個人天分,各自努力。

  對她,憐惜之情,是初始便有的。

  她是個堅強的小姑娘,即便離鄉背井,也一樣挺直了腰杆,勇敢面對陌生的一切。

  這些年下來,她逐漸成長,從一位安靜的小姑娘,變成一位溫柔婉約、心細如發的女子。

  她為他,是如此用心,如此盡力,如此一心一意。

  她注意他的作息,照顧他的起居,知道他的好惡,只要他起心動念,她定會將一切備妥。

  不知何時,他信了她。

  忘了是從哪年哪月,他開始想,開始在乎,開始注意……然後那年隆冬,她問了他那個問題。

  我非客、非主、非奴,該是什麼?

  若換做旁人,他早買單認賠,送她回刀家,他不缺那錢,已還了情,但事到臨頭,才發現,他不想、不願,也不肯放她走。

  直到那夜,才發現,曾幾何時,憐惜之情,已變了質,更深,且重。

  白淨的柔荑,為他換上外褂,替他系上腰帶,撫平他的衣襟。

  她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步驟,都如此輕柔、細心,教他不禁深想。

  她為他,是真心?報恩?是不得不為?抑或只為了自己爭取一席之地?

  每一天,都在想。

  想她是真心,一點也好,不為別的,不為了恩情,不為了欠款,不為了能歸鄉,不為了爹娘,不為了刀家,只為他。

  只單單的,為了他。

  浸了熱水的布巾,撫上了臉面,他不自覺,輕輕壓握住她握著布巾的嫩白玉指。

  幾不可見的,她微微一顫,讓他意外的是,即便一旁還有管事等著,但這回,她竟沒急著抽手。

  原本落在他臉龐的視線,悄悄輕移,對上了他的眼。

  那水漾的眼眸,黑如湖水,幽幽映著他的臉,似泛著薄薄的水光,隱隱也有著些許……款款深情?

  他懷疑,她知曉他的情,也對他有意……否則豈會對他這般用心?這般盡力?這般……溫柔似水?

  但在他能清楚深究之前,她垂下了眼眸,抽回了手。

  總是這般的,不讓他看得太清。

  怕耽溺嗎?怕對他用情?

  她的退縮,總教他如鯁在喉、胸悶心緊,惱著她,惱著自己,怕終有一天,逼她太甚,壞了這一切。

  鐵子正看著荼蘼轉身,清洗布巾,捧來熱茶,在那短短一瞬,她已再度恢復了往昔的冷靜鎮定,有那麼小小的刹那,他幾乎想伸手再次攪亂她那平靜無波的面容。

  無論是喜怒哀樂,什麼都好。

  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他知道,他若強要,她不會反抗。

  她曉得刀家欠他太多,就算他要納她為妻為妾為脾為奴,既便身為巫兒,她也不得不從。

  但他想要的,不是個只會應聲的陶俑,不是個只會說好的下人。

  他要的,是真正的荼蘼,是那個即便知道巫兒不得婚嫁,卻仍願意為他破除規矩的刀荼蘼。

  他希望自己的分量,在她心中,比刀家還重,比那些不珍惜她的族人更沉。

  他要她,心甘情願。

  所以,等著;所以,候著;所以,忍著。

  終有一天,她會自願留在他懷中,伴在他身邊,讓他為她擔那些憂,教他替她撫去眉間的愁。

  收回凝在她臉上的視線,他在桌案前坐下,將注意力,拉回桌案上的卷宗之上。

  他和眾管事,討論商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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