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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他的手仍懸在半空,他想要對她露出善意的微笑,不知怎卻笑不出來,只聽見心在跳,在耳中雷鳴。

  然後,她抬起了那嫩白的小手。

  他屏住了氣息,看著她隔著輕紗仰望著他的眼,感覺她將小手擱上了他的掌心。

  這對其他任何人,或許都是很尋常的事,可他知道,對她不是。

  除了老弱傷殘,她從不有意識的主動觸碰男人,但她把手給了他。

  胸口在那一剎,好緊好緊。

  輕輕的,他慢慢握住掌中的柔荑,雖然輕顫了一下,但她沒有如之前那般嚇得出魂,只反握住了他的手。

  那秋水黑眸瞧著他,不避不閃,沒有出神。

  他將手收得更緊,她還是沒有抽回,反更上前一步,踏上了上車的階。

  他稍一使力,將她拉了上來。

  她輕得像片雲似的,落在了他身旁,幾乎就像要進到了他懷中,他可以聞到那清淡的菊花香,迎面襲來,就在鼻端。

  「早。」他看著她,露出了微笑。

  「早。」她瞧著他,吐出輕軟的問候。「吃過了嗎?」

  「吃過了。」

  望著她,他啞聲開口。

  在那小小的剎那,難以言喻的滋味,在兩人之間浮游。

  她應該要縮回手,卻沒有。

  他應該要鬆開手,卻仍輕握。

  不知是風冷,還是因為他尚握著,她垂下了眼,白透的臉,泛著淡淡的紅。

  掌中的小手又白又軟,有些冷涼,他好想將她搓得更熱些,但他只是不舍但識相的,鬆開了手。

  她在他身邊的椅板上坐了下來。

  「我們出發吧。」

  他瞅著她緊張的拉著衣擺,問:「你不問我後頭那匹馬是怎麼來的?」

  「那既然不是我買的,便是你的馬,不是嗎?」她將包袱放在腿上,說。

  聞言,他微愣,然後笑了出來。

  「是啊,那是我的馬。」確定她已坐好,他輕抖韁繩,教前方馬兒前行,邊道:「它受了點傷,暫時還無法拉車,所以先教它待在後頭跟著。」

  馬兒阿力在他的驅策下,任勞任怨的揚起馬蹄,嚏睫的往前行去。

  回城外應天堂,需要近一日的時間。

  這一日,秋高氣爽。

  出了擁擠的城後,他讓馬兒沿著河堤。順著湖畔,慢慢的走。

  初始,她還將背挺得直板板,他人在身旁,熱得有若鐵爐一般,教她還是有些莫名緊張。

  可待一刻鐘、兩刻鐘過去,她慢慢就放鬆了下來,加上馬車轆轆,規律的晃啊晃的,他又沒像之前那般多嘴多舌,只是蹺著腿,駕著車,瞧著前方,輕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久了,這兩日夜的累,緩緩浮現。

  湖畔的微風,秋日的暖陽,他那低低哼唱著小曲的嗓音,都宛若催眠似的,增添了些許睡意。

  她試圖撐著,幾度合上了眼,又驚醒過來,可最終仍是抵不住襲來的疲倦,靠著後頭的貨物,閉眼歇息。

  天在午後轉涼,灰雲在水天一色那兒堆積。

  漸漸的,風涼了,冷了。

  在車馬的搖晃下,她不自覺依偎了過來。

  他有些受寵若驚,然後才發現帷帽輕紗下的她,已然睡去。

  驚喜轉為苦笑,他小心將她膝上的包袱拎開放到腳邊,傾身拿擋風的羊毛披毯幫她蓋上。

  秋風,吹開了輕紗,露出她秀麗但疲倦的容顏。

  昨夜她在睡夢中的言語,再次浮現腦海,揪緊胸口。

  思及那些字字句句,心酸血淚,他眼角微抽,不禁深吸了口氣。

  原本,是想抽腿的,但這女子卻教他無法輕易轉身。

  風停了,輕紗落下,遮住她疲倦蒼白的面容。

  但他依然能看見,昨夜她那壓抑的淚水,和先前那木然空洞,有若活死人般的雙眼。

  他先前只看過一次那樣空洞的眼神,那是在一場圍城戰中,當城裡的人快被餓死,餓得只剩一口氣,對未來完全失去希望時,眼神就會變得那般的空洞。

  但是……

  她握住了他的手。

  和清醒時不同,在夢中,當他喚著她,當他握住了她的手,試圖喚醒那在噩夢裡再次變得木然而空洞的她時,她將他的手抓得如此緊,就像即將滅頂的人死死抓著浮木一般,好似他一鬆手,她便會失去一切,彷佛她在這茫茫人海中,能依靠的就只有他。

  當然,他知道這只是他的自以為是,她睡著了,說不得以為他是別人,說不得以為他是宋應天。

  宋家的人會照顧她,她已經在那兒住了六年。

  可她握住了他的手。

  從來未曾有人,如此需要他。

  有個男人打了她、虐待她,至今她依然在害怕,所以在城裡時,才去哪都戴著帷帽,她不想被人認出來,他想知道那是誰,他想知道她究竟遭遇過什麼樣的事,他想……

  保護她。

  他會查出來的,昨夜他聽到的線索已經夠多,解謎向來是他最擅長的事,他有他自己的門路,今早他已派人去打聽一些事,他知道只要他繼續下去,他終會得到答案。

  他清楚她絕不願意封塵過往再激起任何漣漪,如果知道他打算做什麼,她大概會嚇得花容失色,再次遁逃。

  可是,那個夢在侵蝕她,消磨著她的魂魄,她緊抓著他的手,那麼緊、那麼緊,他可以清楚感覺到那無聲的呐喊與哀求。

  救救我……

  他聽得到。

  救救我……

  即便她從來不曾真的開過口,縱然在夢中也沒有,他依然能感覺得到,只因她雖然沒有說,可她全身上下都在哭著呐喊著同一件事。

  救我……

  雨,在黃昏時,落了下來,如輕絲柳絮般飄著。

  他在天色全暗之後,才駕著車馬回到了應天堂。

  夜一深,這深宅大院不再像白晝時那般熱絡,大部分的人都回到了附近的家園,就剩幾個人留守在此而已。

  大門上,不知誰已點起了燈籠。

  聽見車馬聲,阿同、三嬸與大樑跑出來幫忙,見她靠著他睡得正熟,三人為之一愣。

  他示意他們別出聲,只伸手將她抱起。

  腰際的傷口,抽疼了一下,但他不想鬆手,反收緊了雙臂,低聲交代著。

  「姑娘累了,可能著了點涼,有些燒,我帶她回房,這些雜貨麻煩大夥兒卸下了。」

  阿同、大樑兩人嘴巴開開,眼還是瞪得老大,倒是三嬸回過神來,忙道:「去吧、去吧,快進去,這兒我們來便成了。」

  他扯著嘴角一笑,抱著她進了門,穿堂過院,路上遇見了喜兒,瞧見他抱著白露,那丫頭一雙大眼瞪得更大,櫻桃小嘴微張,連嘴裡的糕點快掉出來了也沒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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