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黑潔明 > 白露歌 | 上頁 下頁
十六


  他不禁往前一步,試圖解釋,但他才動,她立刻就往後再退。

  他愣了一愣,不由再進一步,可她卻又跟著再退了一步,他這才趕緊停下,攤開手道:「別緊張,我沒惡意,你剛快跌倒了,我只是怕你掉到田裡。」

  「我……我知道。」她依然垂著眼,防衛似的以雙手環抱著自己。

  他可以看見,眼前的女人血色盡失,連粉唇都失去了顏色。

  尷尬,頓時充塞在兩人之間,但她沒有讓它持續太久,很快就開口道:「我……我還有事,先回去了,蘇爺你慢走。」

  說完,她便召了藍藍一起,匆匆轉身快步離去。

  瞧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他有些困惑,在他印象中,她並不是那種膽小羞怯的姑娘。

  她還在光天化日之下親過他呢,當然那是為了救他啦,可如若是一般膽小的女子,怎做得出那種行為?一個敢與虎為伍的女子,怎可能是膽小的?

  沒錯,他是不該聞她,但他並沒有強將她留在懷中太久,不是嗎?

  她怎會只因為他伸手救她免於摔倒就嚇成這樣?

  宋家的三姑六婆曾說她怕男人,他原以為那只是她們避免他接近她的藉口。

  直到現在。

  他認得恐懼的滋味。

  在那一瞬間,為了某種原因,她很害怕,非常恐懼。

  她沒有在呼吸。

  當他環住她的腰時,她屏住了氣息,沒有呼吸,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著。

  那是極度恐懼的狀態下,才會有的反應,但她沒有理由怕他,她前一刻還忍不住對他笑了一笑呢。

  所以,她不是在怕他,可她在害怕什麼……

  難道,真是男人?

  但宋家來去的男人如此多——

  他的思緒猛的一頓,飛快回想過去幾天所見所聞,宋家來去的男人是很多,但那些人,確實只要是男的,從來不曾有人靠近她。

  三步。

  他原以為是三姑六婆的玩笑,或者是因為藍藍,但現在回想起來,真的沒男人靠近她三步之內,而且只要有機會,她幾乎到哪都會帶著藍藍,她知道人們會因為那頭野獸,自動退得大老遠。

  那頭虎,是她的護身符。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擰眉。

  可她摸了他,他記得,在他昏迷病重的時候。

  他記得她照顧他,幾乎擦遍他全身上下,人們也再三和他聊起他落水時,她是如何救了他。

  過去幾天,他更見過她幫著照顧醫藥堂裡那些前來求診的患者。

  所以,顯然她不是不喜歡男人。

  他抬起眼,瞧著前方那帶著那頭猛虎,已經走得老遠的身影,領悟到一件事。

  她沒有不喜歡男人,只要是躺著的病患,她都不介意,但站著的不行。

  除了小孩與女人,她只接近那些老的、小的、病弱的異性。

  她不接近站著的、健康的男人。

  她不是怕他,她是畏懼他們全部,所有強壯得足以傷害她的男人。

  他在看她。

  光明正大、毫不掩飾的看。

  打從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看她,好像打算在她身上看出個窟窿似的。

  她不喜歡這樣,卻不曉得該如何阻止,他的視線讓她緊張。

  他太過高大,太過強壯,而且他喝酒。

  或許她反應過度,可這男人的一切——他的高大,那身肌肉,那混合著酒氣的酸臭汗水——在在都提醒了她曾經待過的黑暗深淵,那讓她渾身緊繃,思及欲嘔。

  喝酒的男人很可怕,酗酒的更糟。

  她清楚知道情況能變得有多糟糕,她不該去招惹他的,她應該和前幾天一樣,儘量離他遠一點才是。她本來打算在少爺回來之前,都儘量遠離他,所以就連換藥,她都找了阿同代替她。

  他沒有對這事說上嘴,可那天之後,他的注意力就全到了她身上。

  似乎無論她到哪裡,只要一轉身,就會看見他在那裡,對著她微笑。

  話說回來,她並沒有真的去招惹他,她只是問了一個問題,她只是想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她不習慣處於什麼都不清楚的狀態。

  她喜歡所有的事情都是清楚而分明,能被掌握的。

  而且,畢竟他救了藍藍,一直叫他那個姓蘇的實在很不公平。

  這真的很不公平,一個大男人,卻叫蘇小妹,那一定是假的,只是他為了要逗人開心、讓人放鬆戒心才隨便取的假名。

  有一小部分的她,忍不住這般惱怒的想著,可當她看著他那雙黑得發亮,坦然得像小狗的眼,她心裡知道,這一回,他說的是實話。

  都是因為他可笑的名字,才害她一時忘形,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無法不去想像人人口口聲聲小妹、小妹的叫著他,嘲笑他的模樣,那真不應該,但那真的很可笑。

  「是魑魅魍魎的魅。」

  她嚇了一跳,差點跳了起來,聞聲抬頭,他就在她桌案前,一手托著他的腮幫子,一手指著她筆下的字,無奈的歎了口氣,苦笑道。

  「你說你不會寫錯的。」

  他烏黑明亮的眼,有著明顯的指控。

  她一愣,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真的差點寫錯了,她畫了一撇,還沒有撇完,她可以辯解她是要寫魅,但那個角度和長度,明顯的過了頭。

  可惡。

  她的筆停在那裡,臉有些微熱,她沒有試圖自圓其說,只重新沾了沾硯臺上的墨,順了順筆,再次提筆書寫那個「魅」字。

  「你知道,如果你想知道任何關於我的事,可以直接來問我,不用寫信去問鳳凰樓。」

  這裡是書房,他不應該在這裡。

  她沒聽見他進來,這男人走起路來和藍藍沒兩樣,一樣悄無聲息,讓她背脊發涼。他真的很沒有規矩,她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真的不知道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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