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侯吉諒 > 如畫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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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相見。 我輕輕歎一口氣,說:「這裡到底人太多,我回去了。」 錦屏趕忙抬頭:「哎,丹姐!」 我看出不對來:「怎麼,還有事?」 她笑了一笑,十分古怪,我便知道有些不妥了。只聽她拖拖遝遝地說:「其實呢……丹姐姐……今日不是我找你。」 我盯住她看,直看得她重又低頭裝作擺弄系在腰間的絲絛。 「到底誰找我?」 「我。」 應我的自然不是錦屏。我看著那個驟然間冒出來的人怔住。 錦屏抬了頭,迸出一串銀鈴似的笑來:「你不愛見我麼?我這就走便是。」 我一閃神,她已走得沒了蹤影。 我有些無措地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更不知該走該留。 他身子向前傾,有些著急:「丹青,丹青。」 我只得上前扶住他:「我在這裡。」 他仿佛松了口氣,說:「我怕你再走了,就追不上了——我看不見。」 我沉默了一刻,終於問:「你找我為什麼?」 他像是有點生氣:「我就是來問你這個『為什麼』!」 我不做聲,聽他急促地說下去:「你那時為什麼來找我?又為什麼一聲不響就走了?冷一陣熱一陣。上回這麼著,這回還這麼著!上回我不問,這回我一齊問了:你這腦子裡面倒是想的什麼!」 一連串的什麼什麼,攪得我頭昏腦脹。 我什麼也不想。 我沒說話,聽他口氣略略一緩:「錦屏和朝生都說你出了照花閣。」 我「嗯」了一聲作答。 出了照花閣,又怎樣? 我悄悄退開一些。 他再問:「你……一個人住在城郊麼?」 我有「嗯」一聲。 以往我們說話,都是我的話多,他一直聽多說少,現在一旦我不開口了,他並不習慣說著許多,終於找不到話說,就此停了一停。 我也由得那沉默滯留不去,又退半步。 他卻向前一大步,想了半天又開口:「我聽見你和錦屏說的話——你是不願見我麼?」 是啊,我怔怔地想,我當真不願見他麼? 他的壞脾氣又出來:「怎麼老不說話?問什麼你都不出聲!」只是他一面又愈發地緊緊攥住我手,生怕我跑了似的。 我只得說:「我也不曉得,願不願見你——」 他狠狠地皺起眉頭,狠狠地想,一雙手卻硬是拉住我不放。 「丹青,」他叫我,「剛剛你的話我都聽見——我想著:若是你也不知道願不願再見我,何妨試一試?」 我訝然抬頭看著他,一面我的手握在他手中,他的手指輕輕摩娑我的指節。我嫣然一笑:「那麼,一年半以前那回,你也不生氣了?」 他有些尷尬,沒有作聲。 我繼續問:「秦淮河邊的那次,你也不計較了?」 「唉,」他說,「那一次也不算得計較。」 我再問:「揚州這一次呢?你不說我忽冷忽熱的?」 他皺皺眉頭:「你是忽冷忽熱的。」 我用力掙開他手,卻沒掙得出來,我氣餒,冷冷地道:「那你還來這裡做什麼?還哄得錦屏一道誆了我來!」 他忙說:「是她的主意——只是我也怕你躲我,才找她幫忙。丹青,若非我真想見你,何用費這個周折?和你忽冷忽熱,又有什麼關係?」 我狠狠瞪他,他卻是一無所覺,弄得我也覺無可奈何,歎了口氣。 「丹青……」他再低聲叫我,語氣裡竟帶幾分求懇了。 我心是一軟,咬了咬唇:「若你看得見,便該知道了:你面前這個人,也不是當年鴻賓樓華燈之下、秦淮舟上的丹青了。」我苦笑一下,「若你看得見,現在的丹青除下一身綺羅,一頭珠翠,也不過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女子。」 「我自然知道。」他的臉上有些驚訝的神色,「這個何用你說?你出了照花閣,自該另有一番打扮氣派。」他頓了頓,「只可惜我不能看見。」 我搖頭:「不是!」 「不是什麼?」他靜靜道,「分別年餘,你也自該變了許多,我雖可惜不能看見,但記得你當初的樣子,也盡夠了。」 我再勉強一笑:「那麼你有些冤枉,那時丹青是最美的模樣,你卻不曉得現在丹青……」 他搖頭打斷:「未必,我只覺現在面前這個人正是……正是我心裡那個人。」他臉微紅,說話亦有些斷續,「若比變化,我該比你更多……我有私心,若你也變了些,我便少些自慚形穢了。」 我垂下眼,感覺他指腹上仍有傷痕未完全癒合,有些粗糙。我沒察覺自己聲音已經低柔許多:「無論怎樣,沈繪總是沈繪。」 他立刻說:「丹青也總是丹青。」大約這樣的反應就是在揚州那段時日養成的習慣。 我聽見他笑說:「無論怎樣變罷,我總是我,你也總是你,縱年華似水,兩個人相伴,又怕什麼呢?」 我身子一震:我的擔心,竟由他這樣輕易地解說。 「兩個人相伴,又怕什麼呢?」他笑著再說一遍,抬起手來,緩緩探著我的鬢髮,觸著我的額,再劃過我的眉、眼,和臉頰,輕且柔的動作。我低下頭,有一滴淚水順面頰滑下。 「你騙我。」他忽而說。 我略略愕然地看他,只見他笑得溫文:「這眉目,依舊如畫呢。」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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