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侯吉諒 > 如畫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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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嗯」一聲,手裡梳子停下,妝台鏡子裡一副殘妝,長髮披散的樣子。 蕭四在外面停了一刻,說:「我走了。」 我不作聲,抹去臉上殘粉,慢慢梳著頭。聽見門響,又聽他「咦」了一聲,說:「沈兄好早。」 手裡的梳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我緩緩俯身去揀,再抬頭時,鏡中一副面孔,沒了脂粉掩飾,分外蒼白。 昨夜…… 想起來,鏡中的人竟怪異地笑了:昨一夜,簡直莫名其妙。蕭四像是真醉了,不及寬衣解帶已擁著我沉沉睡著,手臂緊緊扣在我腰間,不肯放鬆——卻也只有如此了。 他睡去了,我卻不自在。不是沒有過這般的肌膚之親,我仍不能習慣。怕驚醒了他,也不敢十分掙扎,整個身子都是僵的,怔怔地睜著兩隻眼睛,腦子裡空空如也,看蠟炬垂淚,燭影搖紅,直至火光黯淡。還以為這一夜是定然無眠了,但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倦極入睡。 今早卻也醒得早。他更早。一出門,又遇見一個早的。 妝臺上菱花鏡中,多出一張臉來。 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的!我一驚轉回頭看他:「你……」一句話生生哽在喉嚨裡,說不出。我咬住唇。 他垂在身側的拳攥緊了,微微發著顫,五官線條比平常更硬,一雙眼睛緊盯著我,也不說話,緊盯住我。 我見過鏡中自己的模樣:蒼白著臉,妝褪了色,一頭散發。 他合著唇,依舊一言不發。兩個人沉默不言對著不知多久,一聲輕響,他把手中什麼東西往地上一摔,拂袖轉身就走。 我的唇已被自己咬出血來。我合了合眼睛:他氣了。他原來大約以為我雖身在勾欄,卻也有些不同尋常之處,今天卻發覺了我再怎樣不過是個煙花女子,賣笑賣身,所以他生了氣。 我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微微發麻,不大聽使喚,俯身下去的時候一陣暈眩,需扶著屏風,比方才拾梳子的時候更難。他剛剛擲下的,是一枚玉發簪,雕工細膩,卻不繁瑣累贅——世人知道沈繪善畫的多如恒河沙數,曉得他一雙巧手能雕能刻的就少了——然而這一支他親手雕出的簪子,卻斷作兩截了。 我把簪子握在手裡,也不顧那斷處紮得手疼,慢慢坐到案邊去。案上擺著紙筆墨硯,是我前一日心血來潮寫字來玩未及收起的,原本只寫了一半的句子: 「願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 後面卻已被續上了: 「重願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常來往。」 墨蹟猶新。那筆跡,花箋上見過多回——是蕭四了。 我又咬唇,任憑新傷加在舊傷上。臨窗坐著,仿佛累到極點,什麼也不願想了。 不知是誰,一早唱起來: 「敲風修竹珊珊,潤花小雨斑斑,有恨心事懶懶。一聲長歎,臨鸞不畫眉山。」 一連幾天,沈繪不曾再來見我。蕭四若無其事一般,該來便來,不動聲色。我,我依舊倚門賣笑。因賣的是笑,再如何笑不出也得笑,所幸已賣了這許多年,成為習慣,天塌下來丹青照樣可得在那裡巧笑倩兮。只是神情一味的恍惚,惹得媽媽又數說起來:「丹丫頭魂不在身上!」 錦屏替我說話:「我看她是有些病的模樣,歇一日罷。」 於是這一晚我並沒有客。 這一晚沈繪來了。 我看他走進來時,不是不意外的。 他專注看我許久。「丹青,」他叫我,「出去走走。」 我說:「好。」 是夜間,一條秦淮河又妖嬈起來,紅衫綠袖,珠歌翠舞,絲竹管弦,燈火螢螢映在墨墨的水波裡,像灑上金粉,閃亮著,碎成一片片。 有嬌媚的歌聲唱: 「挨著靠著雲窗同坐,笑著看著月枕雙歌。聽著數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那!更閏一更妨甚麼?」 元曲不過旅思鄉愁,懷古諷今,寫景避世的,除開這樣就只得閨怨春情,也很適合我們拿來唱。自《詩經》開始吧,決不少了寫情的詩文,那些文人騷客寫了出來給我們唱。 沿河直走到文德橋,雖是走出來了,我與他卻都不說話。 他的眉結在一處,埋頭走路。我很想伸手撫開他眉心那一個結,只是終於沒有,只是和他一前一後地,默默地走。 文德橋附近人多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再往前須得在人縫裡鑽,不時撞上人。他終於無法再埋頭走路。他本不是好脾氣,頗不耐煩抬起頭來問:「怎麼這麼多人?」 我也跟著停下步子,想一想,說:「今天十一月十五,秦淮分月。」 他「啊」一聲,轉身來看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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