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侯吉諒 > 如畫 | 上頁 下頁


  果然她將嘴一撇:「就知道四爺的心早偏給丹姐了——我倒有心讓她作小姐,也得看她會什麼呀:好不容易會全一本《救風塵》,其餘零零散散,十八相送裡邊勉強唱得梁山伯,斷橋裡只會唱小青的幾句,一本西廂說是會得兩三成,唱出來只是紅娘的詞兒。不怕告訴四爺:她今日已是技窮,多一段也再不會了——這還是逼著她練了一個月呢。」

  他一笑,似有意似無意地看我一眼:「她那疏懶性子我不曉得?我也想著,丹兒今日怕是把壓箱底的功夫都翻出來了。」

  我說:「聽聽,四爺的心偏在哪裡還不明白了麼?」又半真半假地同錦屏爭,「李香君也只會得半本《牡丹亭》,也是名伎呢。」

  錦屏氣道:「你真好意思比!」認了真,扳起指頭來跟我算,「咱們來數:全本《牡丹亭》五十五折,半本二十七八折——你那零零碎碎加起來統共幾折?」

  我招架不來,一眼瞥見蕭四在那裡作壁上觀,便將他扯下來:「都是四爺一句話,又事先說了不許錦屏惱你,招得她來罵我。四爺需給我擋著她。」

  我們這樣的女人,怎麼會是不爭風的呢?所以我和錦屏鬧,真真假假,但若見她認了真,我也就避開去不再爭了。

  一抬頭正對著蕭四一雙眼睛看著我,那目光仿佛我變成一副水晶的皮囊,五臟六腑給他看得通通透透。我又嚇了一跳,扯著璫兒說笑,熱熱鬧鬧,直折騰了一個晚上。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靈兒端了水來服侍我洗臉梳妝。她笑著說:「一大清早就有人要見丹姐姐,乾等了一早上了。」

  我還沒全醒,尚有些迷糊,卻記得今天不曾約人,問:「誰啊?」

  靈兒一邊給我梳頭一邊笑:「是個小孩子。」

  我糊塗了。

  靈兒笑了又笑:「在廳裡坐著呢,丹姐待會兒出去見了就知道了。可好玩兒呢。」

  見了,曉得靈兒這丫頭有些誇張,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端端正正坐在廳堂裡頭,身子直挺挺,坐在那兒紋絲不動,手中抱著一個長長的匣子,當作寶貝一樣,不肯放下。

  來來往往都是閣子裡的姑娘,看見他那不自在的樣子,指指點點地笑著。

  那孩子想也沒見過照花閣這燕燕鶯鶯、環珮琅璫的陣仗,是被嚇著了,僵僵的坐在那裡等我,一臉受刑似的神情。小靈兒又「噗哧」一聲笑出來,咬著我耳朵說:「姐姐看見了?就是他。」

  我點點頭走過去,怕嚇著他,柔聲問:「你找我?」

  不料他還是被嚇著了,整個兒人身子就那麼從椅子上彈起來,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我,怔在那裡,張著嘴卻半晌說不出話來,臉兒憋得通紅。

  小靈兒笑得眼淚也出來了,把我袖子一拉:「這小孩子也曉得丹姐姐好看呢,都看傻了。」

  我橫她一眼,想這人小鬼大的孩子也才十二,比她口裡的「小孩子」還小。

  那少年臉紅得像火燒,才緩過些神來,期期艾艾地說:「少爺吩咐送這東西給……給丹姑娘,說……當是賠禮。」

  靈兒學他口氣:「『少爺』,『少爺』是誰啊?」明白是在逗那少年玩兒。

  那少年更加局促:「我家少爺姓沈。」

  聽見那個「沈」字我心中一動,接過長匣打開,裡面卻是一幅畫。

  靈兒「啊」的一聲:「是他!」

  是他!

  我急急取出畫來,叫靈兒幫忙展開。

  竟是一副水墨的山水。我頗有些哭笑不得:又有誰特特地畫了山水來送一個我這樣的女子呢?

  然而沈繪的畫是不負了他「神工」之名的,沒半分顏色的水墨畫,偏是憑了「墨分九彩」染出遠山縹緲,山澗淙淙,松林蒼翠。沈繪的筆法,自然灑脫,全不像那個庒肅端正的人。

  靈兒也脫口而出:「好美的畫兒!」

  少年有些驕傲,言語也流利許多:「這個自然。我們少爺說,上回是他莽撞了,不知道丹姑娘是這樣的一個人,造次撕壞了畫,今天再補送姑娘一幅。」

  不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他現在難道知道了?我是什麼人?他又什麼意思呢?

  我有些迷惑,對著畫兒出了神。

  那少年輕輕咳了一聲:「畫送到了。我走了。」

  我回過神來,笑了:這真是什麼樣的主子什麼樣的僕——該是沈繪的書童吧——這孩子也是一副老實直爽的性子。

  那少年看著我,臉又紅了,忙把目光調開,又忍不住偷偷瞥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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