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黑顏 > 棄女 | 上頁 下頁


  原來傅昕臣因琴聲而醒悟。昨日他用琴宣洩了五年來聚積的所有悲傷苦痛,傷痛之極,竟赫然頓悟。有生必有死,生死循環,乃因果必然。生有何歡?死又何哀?自己這五年來的生活可要比死還要痛苦上千百倍。淨兒身中劇毒,每日都受著萬般煎熬,自己誤信人言,千方百計找到雪濡草為她救治,卻不料反而令她在死前更添痛苦。早知如此,他倒寧可她在中毒的那一刻死去,也省了受這許多折磨。即便他為她報仇殺了許多人,但每每殺過人之後,他反希望自己是被殺的那一個,可見活著不見得比死好。他這樣折磨自己,難道真是因為愛極了淨兒嗎?恐怕不儘然吧。他固然愛淨兒,卻還未愛至為她不顧一切的地步。當初淨兒要他答應不能自尋短見,他大可什麼也不管而與她共赴黃泉,兩人誰也不再寂寞,想必淨兒也不會怪他。但他竟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與她天人兩隔,可見他們的愛也不過如此,還說什麼生死相隨,不離不棄。全都是些騙人的鬼話。

  這些年來,他千方百計折磨自己,不過是想報復淨兒,報復她不顧誓言棄己而去,報復她讓他看清自己對她刻骨銘心的情有多少,愛又有多少。他好恨!有那麼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傾盡所有情感彈奏的琴音竟是如此空洞,似乎什麼都不再重要。琴弦驟然而斷,萬事皆成過眼雲煙。他無法承受心靈如此巨大的變化,才會精神渙散,產生初見淨兒的情景。

  或者,他該放了自己,放了淨兒,也放了所有人。也罷,從此不談情,不談愛,不談世間一切。

  時光荏苒,轉眼過了一季,山谷中秋意蕭瑟。

  清晨,薄霧籠罩在樹梢峰腰,帶著絲沁人的寒意。葉青鴻靠著溪旁大石,一邊梳理如雲的長髮,一邊側耳聆聽從竹林中傳出的優雅琴聲,唇角含著一絲幸福的笑容,使她嬌美的容顏煥發出動人心魄的神采。

  這些日子,傅昕臣開始出去打獵,那把久無人用的鏽弓,在他手中竟成了神弓,每次回來所得,足夠兩人生活數日。至此,她不再出去采藥,只是打點菜圃及兩人日常所需,每個集日依然去小鎮上將所得獵物毛皮換取銀兩及生活用品。生活自是比以前采藥為生寬裕得多,也輕鬆得多。

  雖然傅昕臣從不同她說話,但態度卻不似初來時那般冷漠。每日清晨他都會彈琴,或在簷下,或在溪旁,琴聲恬淡悠遠,不復那日的哀傷欲絕。

  她喜歡躲在一旁偷偷地聽,不敢讓他知道,就怕他甩琴而去,不再撫琴。每日這一刻是她最期待最開心的時候。琴聲「叮咚」傳來,似鳥鳴深澗,花開幽谷,無激昂澎湃之處,卻令人心醉神迷。葉青鴻一恍惚,似覺整個小穀都溶入了琴聲,琴穀相諧,不分彼此。

  一縷金光穿透重霧,射進竹林,在遍地猶帶露氣的枯葉之上拉下長長的交錯的竹影。

  「哎喲!」葉青鴻一聲驚呼跳將起來,追著水流而跑。方才聽得入迷,一不留神,手中梳子落了水,她就這麼一把梳子,可不能丟了。

  溪中央一塊圓石擋住了梳子,水從側方流過,梳子卻徘徊不下。葉青鴻籲了口氣,撩起裙擺,一腳踏上突出於水面的石頭,卻不料石滑難立,另一腳方才離地,人已倒入水中,水花四濺,梳子也在此攪動下順水而下,繼續在水上漫遊。

  待一身狼狽的葉青鴻好不容易從水中爬起時,梳子已不見了蹤影。她歎了口氣,回到岸上,盯著無情的流水欲哭無淚。她就那麼一把梳子啊,如今沒了,她的頭髮該怎麼辦?

  一聲低沉的歎息在她耳邊響起,嚇了她一大跳,轉身看時卻是傅昕臣,不知是否是錯覺,他眼中竟然帶著笑意。只見他伸出手來,寬大的手掌中赫然躺著她那把斷齒斷得亂七八糟的烏木梳子。

  「咦──」葉青鴻好生驚訝。他不是在竹林內彈琴嗎?梳子怎麼會在他手裡?

  「不要嗎?」傅昕臣又是一聲長歎,似對她的遲鈍不以為然。

  「要!」葉青鴻不假思索,連忙從他手中拿過梳子,心中卻興奮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他在和她說話,他還幫她撿回梳子,這……這──她是不是在做夢啊?

  對於站在那裡一個勁傻笑的女人,傅昕臣無奈地搖了搖頭,提醒道:「冷不冷?」長髮滴著水,濕衣緊貼在身上,在此深秋時節不冷才怪。

  「冷?」葉青鴻仍處在傅昕臣肯與她說話的喜悅之中,聞言只是無意識地接話尾,待反應過來時,人已跳了起來,「冷!」這時她才感到浸骨的寒意,上下齒不由自主地打起架來。

  「我……我去換衣……」話未說完,人已跑遠。

  「笨。」傅昕臣歎息道。這個女人笨得可以,相較之下,更顯淨兒的慧黠與靈動,若不是──他眯眼望向東方的山巔,太陽已經升起,霧氣卻未完全消散,若有若無繚繞于雲杉林內。在那裡──他恍然憶起──在那山峰之下,有一個碧波蕩漾熱氣騰騰的大湖。

  而那峰上,長年積雪不化,生長著一種既能給予人無限希望,卻又能毫不留情地將之粉碎的紅色小草。

  他心神一顫,他曾經來過這裡,並在此獲得無限希望,重拾人生的樂趣,然而──一切都是假像,都是騙人的!

  驀地,他身形一動,向那高聳的山峰急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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