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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終於,聿希人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決定放棄治療,平靜地度過剩下的日子,不想繼續被無用的治療折磨到死。

  目光從病歷上徐緩地移到聿希人那邊,關茜注意到他的神情顯得如此落寞與無奈,以前偶爾也會見到他出現這種表情,總讓她一再猜測究竟是為何,直到此刻,她才瞭解真正的原因。

  他,只剩下不到半年時間了!

  最令人洩氣的是,即使她自認醫術高人一等,絕望的人找上她,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能夠找回希望,但他卻不包括在那一半之內。

  癌細胞已轉移到全身,她也無能為力了。

  「剩下的日於,你打算如何度過,亞歷山大?」

  沒錯,聿希人就是亞歷山大,那個跟她「廝混」了三個月的「朋友」。

  但現在,他是她的病人,所以她必須以對待病人的態度去面對他,可是,好奇怪,類似這種話她並不是第一次說,每一回出口,她也總是能夠不帶進任何情緒,因為她早就學會不對任何病患產生感情,鐵石心腸地拒絕去感受所有病患與家屬的喜怒哀樂了。

  然而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當她看著他的臉問出這句話時,她的心口竟然浮現一絲隱隱的刺痛感。

  因為他是她的朋友嗎?

  好半晌,他都沒有任何回應,連表情也沒有半絲波動,好像根本沒聽到她的問話似的,直到她等得不耐煩,正想再問一次時,他才突然出聲。

  「叫我雅裡士吧,或者希人。」

  「亞曆士?原來你真的叫亞歷山大!」

  「不,是雅裡士,雅裡士是我的希臘名字。」

  「希臘名字?為什麼你會有希臘名字?」

  「奶奶是希臘人,我也是在希臘出生的。」

  「原來如此。」難怪他的眼睛特別深邃,睫毛長又卷,鼻子也比一般東方人高挺,不過其他部分還是純粹的中國人。「呃,我叫關茜,大家都叫我關茜,不過,我特准你叫我茜茜。」因為他是朋友。「我是醫院調派來負責照顧你的醫生。」

  「……你是醫生?」聿希人猛然回過臉來,雙眸吃驚地瞠圓了。

  關茜聳了聳肩。「我說我是天才,你又不信!」

  「可是……可是……上帝,真是令人吃驚!」聿希人滿臉不可思議,不過還是勉強相信了,「所以你才會……」他指指她的黑框大眼鏡、阿嬤的包包頭和老氣到連他姨婆都不屑穿的套裝。

  如果不是她拿下眼鏡,他也認不出是她。

  「沒辦法呀,以我本來的樣子,病人沒一個把我當醫生看,所以啊……」關茜隨手抽出幾根發針,泄落一波烏溜溜的發雲。「這是最省事的辦法,不然還要解釋一堆,病人還不一定相信呢!」

  的確,到現在他還不太敢相信!

  聿希人莞爾。「真辛苦。」

  關茜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然後舉眸望定他,那張熟悉的臉依然爾雅俊逸,依然溫絢柔和,可是……可是……

  他只剩下……不到半年……

  一思及此,她的心口再次湧現刺痛感——比剛剛更強烈的刺痛感,胸腔也跟著緊縮起來,好像有誰桎梏住了她的胸膛,她下意識深深吸了口氣,設法掙脫那股緊窒感、消滅那抹刺痛,努力找回往昔面對病患時的冷靜——那種幾近於冷酷的冷靜,然後,再問一次相同的問題。

  「你打算如何度過剩下的日子?」

  聿希人笑容倏失,嘴角扭曲了一下,又回過眼去眺視竹林,低喃,「我沒想過那麼多,只希望我走了之後,爺爺不要太難過。」

  「所以我才問你,剩下的日子,你打算如何度過?」

  聿希人怔了一下,再次側過臉來,「我不懂?」他不解地問。

  「你才二十七,這時候就走……」心口又抽緊了,又緊又痛,她不得不再做幾下深呼吸,才能夠繼續說下去。「真的太年輕了,不管怎麼樣,你都會有遺憾,因為你一定還有很多想做的事無法完成,可是,如果你能夠把握時間,盡全力在時限之前實現那些事,就算無法全部完成,起碼也能減少一些遺憾……」

  她極力保持冷靜的面貌面對他,如同過去在面對那些面臨死亡的病人一樣。

  「離世的人,最怕帶著遺憾離去,但如果你爺爺知道你已經盡力滿足自己,不使自己帶著太多遺憾離開,至少他會覺得安慰一點……」

  聿希人若有所思的微微俯下臉,似乎在思考她的話。

  「還有,好好和你爺爺談談,談談你心裡的話,或者談談你的憂慮或害怕,甚至憤怒,不要再為了不想讓他難過而隱瞞他或欺騙他,因為,那反而會使他更心酸、更哀傷。」她按住他的肩頭。「你要明白一件事,現在,他只希望你能用最快樂的心情度過最後的時間,所以,老實告訴他,怎樣你才會快樂吧!」

  語畢,她拍拍他的肩,起身。「我去請你爺爺過來。」

  片刻後,她看著聿爺爺在聿希人身邊坐下,聿希人回過頭來定定地凝視著祖父好一會兒,驀然雙臂一探擁住了祖父;聿爺爺也回抱住了孫子,背影激烈的顫動起來,那極力壓抑的哽咽充滿了絕望的悲淒……

  她沒有再看下去,猛然轉身,前方不遠處是另一扇門,三不管一頭撞進去,原 來是浴室,她雙手撐在洗臉枱邊緣,腦袋低垂,牙根緊咬,拚命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不到半年……只剩下不到半年……

  良久、良久後,她的呼吸終於慢慢平靜了下來,方才徐緩地抬起臉來與鏡子裡的人四目相對。

  鏡子裡的人,雙頰被淚水渲染得一片狼藉。

  好久、好久了,從七歲那年開始的吧,她再也沒有掉過半滴淚水了,因為爸爸告訴她,她必須學會用冷硬的心去面對死亡。

  不管是多麼可憐的生命的殯落,她都不能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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