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風靡 > 流光 | 上頁 下頁


  「是,為一個老頭。那老頭看起來很高興,還硬塞給他一些東西,後來看他臉色變了,使勁摁住自己的眉心,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休息了一陣子才走。後來,我……師妹,你沒事吧?」見流光的臉色突變,運天止住話題,有些擔心地問她。

  手,明明在寬大的衣袖中捏得死緊,流光卻只是搖頭,示意自己沒有事。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異常,心底卻微微有些刺痛。

  照師兄這樣說來,重生不僅沒有聽她的話,去給他人批了命,還欺騙了她。為什麼,他要這樣做?難道,這麼多年來的相依為命,她這個當師父的,還不值得他信賴嗎?

  她不是大慈大悲之人,初見原重生,念他家園被毀,父母俱歿,孤苦伶仃留在世上無依無靠。又因天命所系,小小年紀,即使並未葬身火海,將來也逃脫不了被追殺的命運。與其因為與生俱來的命運而亡命天涯惶恐不安,倒不如將這一世了去,到了陰間,喝下孟婆湯,輾轉輪回之後,忘卻今生恩怨,也還有另一番天地。

  當時,原重生是生是死,只在她一念之間,全由她決定。

  她是動了殺機,想要了結他的性命,只要那一掌下去,就可以將一切結束,可是偏偏在生死存亡的時刻,他,突然叫出聲來,絕望的呼喊、悽惶的表情,承受的極限究竟是多少?

  她,選擇讓他活下來。這樣的選擇,不知道是對,抑或是錯?

  「流光……」

  指尖接觸到微熱的物體,不習慣這樣的溫度,反射性地,她抬手,直覺地揮開。

  運天收回手,略帶幾分尷尬地看她。喚了她幾聲,見她陷入沉思沒有反應,所以才試探性地想要接觸她,沒有想到,原來,她還是不習慣別人的碰觸呀……

  「對不起……」流光開口,只是看了運天一眼,就將視線移開。清冷的目光飄忽不定,令人看不出她此時究竟在想些什麼。

  「流光……」運天心底有幾分苦澀,幾句話,想要對她說,終究是被她無情的道歉擊得粉碎,埋葬在她異常冷漠的眼神中。

  怎樣的人,會有那樣冰冷冷的眼睛?仿佛天下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撼動她情感半分。無論是七年前,還是七年後,流光她,無動於衷的程度從來都沒有變過。

  果然如師父所料,她不會隨他回去;果然如師父所料,她仍然嚮往閑雲野鶴的生活,果然如師父所料……既然如此瞭解流光,早就已經料到結局的師父為什麼還要命令他們來尋她?來勸說她回去?

  「師兄!」微風拂過,輕飄飄地掠過她的髮絲,黑髮如瀑,惟一的裝飾就是那條淡黃色的絹帶,明明沒有其他的頭飾,看起來卻是那麼飄逸出塵。

  觀眉觀眼之時,心儀心動之間,運天已經看呆了。

  「若是師父今日當真到了生死攸關的地步,流光自當竭盡全力,即使要了我這條性命,也在所不惜。」她飄遊了很久的目光,終於定在他背負在身後的寶劍劍柄之上,語氣聽不出任何起伏,「但,要我與師兄一般依從師命而為之,請恕流光難以從命。」

  沒有譏誚、沒有諷刺,可是她婉轉間的每一個眼神,令他的心在隱隱作痛;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令他如芒在背,坐立難安。

  錯了嗎?

  江山多變,風雨飄搖,亂世之中,孰是孰非,沒有是非定論。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生殺予奪大權,能者為之。大好河山,無限風光,野心壯志之人誰願意放棄?自然,廝殺爭鬥之間,犧牲品不能避免。

  流光她,冰雪聰明,難道不明白個中道理嗎?

  向前走了一步,他張口欲言。不曾料想,流光忽然張開雙臂,寬大的衣袖隨著她的舉動展開來,月牙白的顏色籠罩了她全身。抬高頭、仰起臉,她微微歎息,輕啟唇齒,「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鳥可食……」

  她仰著臉,他可以清晰地看見她沒有表情的臉,說不上來由地,莫名其妙有些心悸。一個眼中沒有感情的人,眼神明明就該是空洞,可是她,清清冷冷的目光,看不到底;一個口中念著如此民歌的人,語氣明明就該是悲傷的,可是她,事不關己的口吻,聽不出哀思。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鳥可食……」

  她反復吟誦這兩句,幽靜的林中,她的聲音不斷回蕩,縈繞在他的耳旁,不曾停歇。為什麼會這樣?明明什麼都沒有看見,可是只是聽見這樣的聲音,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他的手,居然開始微微顫抖;他的額頭,也冒出密密實實的汗珠?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他捂住自己的耳朵,不住搖頭,覺得心跳已經超乎負荷之外,沉重得令他窒息。不該這樣,仗劍行走,殺人無數,即使是面對再兇惡之人,他都沒有此刻如此恐慌。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鳥可食……」

  「我叫你不要再說了!」終於不受控制地大叫出聲,運天拔出身後的劍,用盡了全力,狠狠地劈下。一陣劇烈的震動,頓時,地面出現一道深深的裂痕,不斷地向前延伸。

  眼前的情景並沒有驚擾到流光。她止住聲音,看似很輕地點點腳,隨即衣袖一揮,本來轟隆作響奔向她的裂縫在她面前戛然而止,震動的地面瞬間恢復平靜。

  她抬眼,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看向運天。

  運天捧著疼痛欲裂的頭,瞪著她,不斷地後退,最後大吼一聲,翻身,躍上繁密的枝葉之中,最後隱身不見。

  眼見運天離去,流光站在原地,緩緩放下雙手,白色的弧光並著衣袖滑落。她面向他遠去的方向,喃喃開口:「不要逼我,世上能人何其多,少我一人,又有何妨?」

  夜色逐漸降臨,卻沒有師父的影子。她明明只說去一個時辰,為什麼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呢?

  心,隱隱有些煩躁,卻說不上什麼由來。莫名地,有一種不安,在慢慢地擴散,佔據他的思想,難以沉澱。

  放下手中的《玉清心訣》,原重生站起來,走到門邊,再向外看了看,還是沒有看見師父的身影。山間的夜色很好,可以清楚地看見天幕上的月亮,清清冷冷地,很像師父的眼睛。

  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還捨不得脫下的鹿皮夾襖,手,慢慢滑到心臟的位置,隔著衣料,可以感覺心口暖暖的。

  不僅僅是師父,七年的時間,他對她,不但有尊重敬仰,還有依戀。世界上,師父已經是他最最至親之人了呀……

  但是,但是……為什麼他總感覺有什麼不對勁,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他遺忘了?

  「我說,像原小哥這樣的能人,將來一定很厲害吧?」

  ——將來?他的將來,是何種模樣?

  閉上眼睛,凝神運氣,他再次推算,未來,卻是空白一片,茫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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