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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季老師,快進來看哪——」一群學生跑了過來,拉著我進入這為我暖壽辦的書畫展。

  一種進入時光隧道的恍惚霎時湧現,聽入耳的是三〇年代的流行音樂,映入眼簾的是當年上海的華麗顏面,一幅幅的上海風景畫、人物生活畫在在都教我忍不住熱淚盈眶、感動滿面。

  「謝謝大家——」我拭著淚,有些哽咽。

  「耿至剛——」書岩叫嚷著,「你老爹不是托你帶份神秘禮物來嗎?快送上來,別賣關子吧!」

  「在這兒——」他們一字排開,而廊的盡頭就看到一個蓋著布幔的畫架。

  「送畫架有啥稀奇的?!」書岩不以為然。

  「不是畫架,是畫架上的畫啦」耿至剛笑著。

  「是耿肅的裸體畫嗎?」書岩淘氣地瞎說著。

  「哈哈哈——」全場笑岔了氣。

  「來吧!謎題揭曉——」話一說完,耿至剛就手一掀,一幅畫法飄逸、畫工細緻的少女畫像就大剌剌地呈現在大家的眼前。

  水晶薔薇?!穆穎曾經為我描繪的「水晶薔薇」?!一幅在烽火中化為灰燼的「水晶薔薇」?!

  「哇——好唯美的情境呀!晶瑩的用玫瑰花來襯托少女的熱情與純真——」

  「這對季老師有特別的意義嗎?」

  「不可能、不可能——」我臉色發白地喃喃自語。

  「怎麼會這樣?季老師你不舒服嗎?是這幅畫——」大家突然間安靜下來,猜想著我與這幅畫的關聯。

  「這畫中的少女是年輕時候的季老師——」書岩一眼就看出來了,「想不到耿肅的功力這麼好——」

  「這不是我爸畫的——」耿至剛開了口,「這是他在美國最近一次的新畫家交流聯展中看到的,他自己也當場嚇了一跳,他還跑去問那畫家是不是認識季老師呢!結果人家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怎麼會這麼巧呢?」書岩此刻才覺得奇怪。

  「是啊!我還聽我爸說,只有一個人會把季老師擬作薔薇,可是那個人十三年前就死了——」

  他說的可是穆穎?!我頓時心口收緊。

  「耿至剛,把話說清楚,耿肅說誰死了?!」我拉著耿至剛的手臂,急切又虛弱地問著。「這事已經有十三年了,記得那一天,我爸和我媽在報紙上看到一篇訃問以後,他們整整難過了一個多月,尤其是我媽,每每一談到這件事,她都會流眼淚,直說穆穎真是癡情,竟然終身未娶,連送終的子媳都沒半個——」

  穆穎終身未娶?!他當真堅持著對我的承諾——我是他唯一的新娘,不論今世或來生。

  「那——阮菁呢?」我自問著。

  「阮小姐啊!是她處理穆穎的身後事,聽我爹參加葬禮回來後講,那位阮小姐哭得呼天搶地,直罵穆穎無情,直說她用盡心思、不惜賠上自己兩條腿來留住他,沒想到全都一場空——」

  「耿肅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渾身發寒。

  「怕你受不起這打擊吧!」書岩扶著我,安慰我。

  穆穎走了!那我活下來的唯一理由都沒有了!

  連今世見他一面的渴望都落空了!

  告訴我,我還在這裡做什麼?!

  一股千年的疲倦湧向了我,也好!該好好地睡一覺了。

  合起眼、癱了腿,在黑暗中,我又看見了穆穎眼中的萬般繾綣——

  「季老師——醒醒哪!」

  「雪凝——不要丟下我呀——」

  別吵我!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我看見穆穎了!他還是穿著月眉湖畔時的那套長衫。

  「穆穎——」隔著一條穿越不過的馬路,我叫喚得心急。

  「我們就要再相見了——」他微笑地揮著手向我走來。

  突然間,我驚愣地發現自己已是白髮斑斑、皺紋滿臉。

  「不行,我不要這樣與你相見,不行——」我頓時以手遮臉、痛苦難抑。

  「季老師、季老師——」

  我醒了,淚流滿面,「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的心神還留在剛才的夢裡面。

  「季老師,您千萬不能倒下去啊!柳老師現在正需要您的陪伴——」

  「他怎麼了?!」我這時才清醒著。

  「就在您前兩天昏迷時,柳老師的孫女柳影蘭也出車禍住進醫院,至今還昏迷不醒呢!」

  「車禍?!蘭兒出車禍?!」

  這一嚇,反倒讓我下了床,撐過了這場心病。

  不是對這世界還有眷戀,而是不忍心讓書岩獨自一人承擔這一切。

  「書岩——多少吃一點嘛!才好有體力照顧蘭兒。」我熬了一鍋粥想說服書岩吃下。

  書岩只一味地搖著頭,說:「為什麼這種禍事都會發生在我摯愛的人身上,六十幾年前是書縵,現在是我的蘭兒——嗚——為什麼——」書岩哭得如此不堪。

  是啊!書縵也是這樣與世長辭的——這一想,倒讓我的記憶再回到六十幾年前,書縵去世前曾有意無意地交代我幾件事——我不太放在心上的事。

  「蘭兒一定會醒過來的。」突然間,我真的很肯定。

  「希望如此——」

  「不只是希望,是一定會的,這是書縵告訴過我的事,就像你妻子當年帶黃金在身邊一樣,都在書縵的預言裡面。」我才愕然發現書縵的預言全都實現,包括要我阻止穆穎回東北。

  果然!蘭兒在昏迷了個把月後,竟奇跡般地醒了。

  但,奇怪的是,蘭兒雖醒了,卻像是少了三魂七魄,整天癡癡傻傻、不說一句,看得我又心疼又心急,只得耐心地常與她說說話,試圖喚回她的心神與記憶。

  這陣子下來,我白天得換上精神飽滿的面具,晚上回到房裡,則是對著那幅水晶薔薇發愣、不吭半句。

  真是不可思議!

  同樣的構圖、同樣的筆法、同樣的用色,連嘴角上停留的那一筆都是穆穎尚未修改的那一筆缺憾,唯一不同,是那嶄新的畫布、新塗的顏料及些微生硬稚嫩的筆觸。

  但,還是有穆穎那幅「水晶薔薇」的靈魂在裡面,對於這點,我百思不解。

  皇天不負苦心人,蘭兒在書岩與我夜以繼日的呼喚下,終於逐漸康復了,唯一教人疙瘩的就是,她竟然知道許多當年在上海書縵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我就是柳書縵——」她是這樣解釋著她的行徑。

  書岩是不信的。

  而我呢?半信半疑。

  反正,事情解決了,我一心只等著與穆穎在天上相會,或許是這個念頭太過強烈,我的身體似乎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總覺得靈魂已在這老舊不堪的房子裡躍躍欲出了。

  這種感覺,我也不慌,既然早已看透生死,就再也沒有任何為難的事情了。

  「季奶奶,你可要撐下去呀!」影蘭似乎感覺到我的「視死如歸」,這幾天常過來探探我的氣色,並不時語出挽留。

  「蘭兒——不要難過,也不要留我,因為我只想到一個有穆穎的地方。」我笑得很平靜。

  「就叫你別讓他回東北嘛!」蘭兒哽咽地蹦出這句。

  「我愈來愈相信——你曾經當過我的上海姊妹柳書縵了。」我笑著握住她的手。

  「季奶奶您一定要撐著,我就快結婚了,我要你當我的主婚人,與爺爺一起為我祝福。」

  我撫著蘭兒的臉,不禁羡慕了起來,「籣兒穿新娘禮服的模樣一走很 ——想不到這個夢想,對我而言是那麼困難、那麼遙遠。」

  「我從來都沒聽你這樣說——」蘭兒眼眶含淚。

  「六十幾年前我就斷了這個念頭了——」我仍笑著,「只是遺憾——此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遺憾——」

  「要不——我也去為您訂作一件禮服,上面還繡滿薔薇——」蘭兒急切地握著我的手。

  「傻孩子——」我搖著頭笑著,「沒有了穆穎,要再美的新娘禮服作什麼?」

  「我爺爺還在啊!他一直在等你——」

  「我想,我無法報答他對我的一片心了,不只這一世,連下輩子我都許給穆穎了。」

  這一晚,我又習慣地躺在書房的躺椅上,看著那幅耿肅為我借來的畫,幾乎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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