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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善謙哪——不要逼他,他有他的苦衷、他的難頭。

  「她——好嗎?」穆穎還是問了。

  「不好——自從她聽說你死了的消息時,她就沒半分遲疑地往黃浦江跳下去——」

  「什麼?!」穆穎吃了一驚。

  「雖然人被救起,但那時起,她的心就掉在黃浦江裡了,我無法想像她這些年是怎麼過,但是我很遺憾沒能在她最苦的時刻陪她度過——」這些事,全是前陣子我不經意說出的,沒想到善謙竟把這一切全放在心裡了。

  「這一世——我怕是對她無以為報了——」穆穎痛苦地說著。

  「就這一句——雪凝這幾十年來就等到這一句——」善謙不禁動怒了。

  「那我還能如何?!我沒有資格、沒有辦法再去找她——阮菁為了我賠上她的雙腿、她的一生,我不能再丟下一走了之啊——」穆穎的眼角泛著淚光。

  穆穎哪——穆穎!你可知我愛你與恨你的同是——有情有義的這一句。

  「有沒有話要交代我的?」善謙問著。

  「向她說聲對不起,這一世那幅缺了一筆的『水晶薔薇』怕永無機會呈現在她的眼前了,但——來世,來世我一定會記住這個諾言,天涯海角,至死不渝。」他的話,又教我淚如雨下,只得掩住口,免得哭出了聲音。

  「就這樣?!」

  他點點頭,隨即黯然地轉身離去,「還有——」他又想到什麼似地,說:「報答我,就是替我照顧她,好好照顧她快樂過日子——」

  望著他愈走愈遠的身影,我有沖上去抱住他的念頭,但,我只能用盡全身力氣來栓住這來勢洶洶的激動,掩著心頭、捂著口,我跌坐在地上,痛得失去了痛的感受。

  「雪凝——」善謙擁著我,滿臉心痛地不說一句。

  「走吧!」就這一眼夠我用下半輩子了。我拭著淚,站起了身,又獨自走出了這片有穆穎的地方。

  不同的是,他還活著,他還記著我們的承諾,這也給了我活下去的另一個理由——

  穆穎和季雪凝還是在一起的,以同等的思念、同樣的深情活在同一個世界裡。

  「雪凝,不要回臺灣去了,留在美國讓我照顧你——」臨行前,善諾還是不死心地想說服我。

  「那你如何向你的妻兒交代?」我提醒他。

  「我自會處理,只要你願意留下來——」。

  「善謙哪!善謙,人世間的幸福是不多的,好好珍惜你目前擁有的,不要以後再空自悔恨——」說罷,我便揮揮手,提起行李走進了飛向臺灣的登機門。

  我的穆穎,咱們來生再見了!

  謝謝你,阮菁!用你的生命來保護我最心愛的穆穎。

  滿滿的愛、滿滿的感激,我的生命重新染上了色彩,再次洩漏在我皺紋不少的笑容裡。

  第十三章

  西元一九九五年,正是抗戰勝利五十周年。

  再過幾天,我就滿八十歲了。

  沒想到當年連一分鐘都活不下去的我,竟然連黃浦江都淹不死我、日本的機槍掃射也殺不死我,就這麼一路活到了八十,真不知是上天眷顧我,還是折磨我?!

  「咳咳咳——」我感覺到我的身體已快面臨淘汰了。

  「季老師,您藥吃了沒?」李隨玉是我的隨身看護,伺候我已有十年的光景了。

  「小感冒而已,過去就沒事了。」我一向討厭吃藥。

  「你看你,又不聽話了,這回我一定要向柳老師打小報告。」

  「柳書岩這老傢伙又給了你啥好處啊?」我笑著瞪了隨玉一眼。

  說也奇怪,人年紀愈大,性子就也隨之改變,書岩就從一位緘默安靜的青年變成了嘮嘮叨叨、囉哩叭唆的老傢伙,一天到晚叮嚀著我如何如何,把我季雪凝看成小孩了,哎!

  「季奶奶——」門外跑進來的是柳影蘭。

  「蘭兒,下班啦!」我對柳書岩的這位孫女有份難以言喻的情感,從小到大,我都把她當成自己的孫女般疼愛。

  「嗯——」她點點頭,說:「怎麼樣?好點沒有?聽隨玉阿姨說你又不吃藥了。」

  「哎!她都快成你們柳家的眼線了。」我搖頭笑著。

  「奶奶——人家是關心嘛!而且,過幾天就是你的八十大壽,我們特地為你辦了一次大規模的畫展,耿爺爺還托耿叔叔帶了件神秘禮物要送給你,就憑這樣,你可得乖乖地把藥吃了、把身子調理好,才能去看看我們為你辦的一場風光啊!」影蘭真不愧是柳書岩的「愛將」,三言兩語就讓我心甘情願地把藥吞了。

  「十麼時候去法國呀?」我順口問著。

  「大既下禮拜吧!公司還沒正式定案。」

  「你也真是的,明明自己忙得要死,還出主意幫他們那夥人辦畫展,其實生日嘛! 每年都有,沒啥大不了的。」我話雖這樣說,但心裡卻是溫暖的。

  「這可不行!您要害我被爺爺叨念個三天三夜不成啊!累一點總比被爺爺轟炸要好,嘻——季奶奶,您有沒有被我爺爺的深情打動呀——」

  「你呀!上天到晚盡想把我跟你爺爺湊成堆,同你那書縵姑婆是一個樣——我不禁又回想起當年上海的柳書岩,而眼前的這小女娃說起來,還與書縵有幾分神似的地方,這也或許是我對她疼愛有加的另一個因素吧!

  送走了影蘭,我又一個人躲進書房,順手翻尋著打發時間的文章,自二十年前退休後,我的日子在平淡中又加了「無味」的苦澀了。

  「咳咳咳——」我又咳了幾次。

  坐在前年影蘭送我的歐式躺椅上,順勢地翻開了我手中隨手拿來的書本,一看,又是這冊西洋詩選。

  不知怎麼一回事,我總愛在生病脆弱的時刻,想起這西洋詩選中比利時詩人梅特林克的一篇作品——

  假如有一天他回來了,我該對他怎麼講?

  就說我一直在等他,為了他我大病一場。

  ……

  假如他問起你在哪裡,我又該怎樣回答?

  把我的金戒指拿給他,不必再做什麼回答。

  假如他一定要知道,為什麼屋子裡沒有人?

  指給他看,那熄滅的燈,還有那敞開的門。

  假如他還要問,問起你臨終時刻的表情?

  跟他說,我面帶笑容,因為我怕他傷心……

  這有點像是交代遺言,但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呢?

  自從四十年前見到穆穎的那次以後,這些年來,一種似有若無、隱隱約約的渴望總會在午夜夢回時湧上了我的心底,我不得不承認,我多麼盼望穆穎有一天能擺脫恩義的羈絆,飛來與我相聚。

  我一天、一天地等著,等到烏絲變白髮、等到生命逐漸消褪,就算在我幾次病重之時,這個火苗也始終沒有熄滅,我一直等著見他最後一面。

  「鈴——」刺耳的電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喂——季雪凝——」我拿起話筒說著。

  「雪凝啊!我是耿肅——」

  「耿肅!哎呀!真難得。」耿肅在大陸淪陷的前一年,就與芳燕到美國求發展了,短短幾年光景,他就在美國的商業插畫界打下了基礎,算是當時最搶手的人才之一。

  「你季雪凝的八十大壽,說什麼我也不敢忘,否則芳燕在地底下一定還會跳起來罵我呢!」耿肅的玩笑話帶點淒涼,自從十年前芳燕去世了以後,他也成了孤家寡人了,還好他是子孫滿堂,才能陪他度過那段傷心的日子。

  「老傢伙,怎麼樣?!聽說你送了份神秘禮物給我!」

  「何止神秘!簡直教人大吃一驚。」

  「先透露一下吧!我很好奇。」

  「我只能說——是幅畫,可是我費盡唇舌才說服人家借給我的——」

  「借?!你把借來的畫拿來送我?」這老傢伙是不是有點老人癡呆症了。

  「沒辦法嘛!因為太特別了,那位畫家本來是怎樣都不肯借的,直到我把你年輕的照片拿給他看——」

  「耿肅——你病了嗎?幹嘛拿我的照片去買畫——不,去借畫——」我皺著眉,有些擔心。

  「因為那個人畫的少女跟你年輕時一模一樣——」

  「真的?!」我想,一定是耿肅眼花了。

  「還有,等你看過那畫就要歸還人家了,那畫家說那幅畫其實尚未修改完整——」

  「什麼?!」這我又是一愣,「那——就別這麼麻煩啦!你的心意我知道就成了。」

  「不麻煩!反正那位畫家過些日子就要來臺灣看看,到時候我把你的地址給他,叫他直接去向你拿畫不就行了,說不定你們還可以討論討論呢!」

  掛了耿肅的電話,我的心裡頓時七上八下,自從芳燕去世後,耿肅就因傷心過度,患了嚴重的憂鬱症數度進出醫院,本以為這些年已經漸有起色了,沒料到——哎!

  不過,我倒是很好奇那幅連畫都沒畫完的人物肖像。

  這天,臺北下著一場難得一見的滂沱大雨。

  對我這八十歲的壽星,不知道是祝福還是抗議?!

  「唉呀!你可是來了,這麼大的雨,我怕你頂著虛弱的身子,又攔不到車。」書岩拍拍我身上的雨滴,嘮嘮叨叨地念個沒停。

  「影蘭呢?」我四下看了看。

  「她人不舒服,先回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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