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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爹,一切都還好吧!」我除了記掛穆穎之外,還不放心天津的家裡,「要不要我回去一趟。」

  「不用了,你乖乖在上海待著,我怕這仗愈打愈蔓延,天津離火線太近了,你回來反倒不安全。」

  爹的話,讓我更無法成眠了。

  穆穎!求求你快給我回音,我快撐不住此番牽腸掛肚的焦慮了。

  「季小姐,穆先生搖電話來了——」桂枝也為我鬆口氣。

  「喂——穆穎——」我不敢呼吸,提著心口握著話筒。

  「丫頭——是我。」熟悉的聲音灌入我的耳中,我不禁閉起了眼,喘了口大氣,而淚就撲簌簌地落個不停。

  「你好狠心哪——為什麾這麼久不給我消息——」我激動得有些語不成句。

  「別哭,別哭,因為戰爭的破壞,很多線路都斷了,我也為此著急得不得了——」

  「你好嗎?你什麼時候會回來?」我哽咽地問著。

  「我很好,只是我爹病得不輕,所以我打算明天先送我家人去天津——」

  「可是我爹說,天津怕會有戰事,那你們不就危險了嗎?」

  「應該不會那麼快!只要等阮菁把事情安排好,我就讓我的家人離開天津到美國去——」

  「阮菁?!」我的心中不自主地就涼了半截。

  「丫頭,別胡思亂想——」穆穎一定從我的語氣中,猜到了我的心思,「阮家在這方面有辦法,在這緊要關頭是阮菁主動要協助我保護家人的,純粹是基於朋友之誼。」穆穎極力地解釋著,為的是化解我的憂慮。

  「那——你呢?」我突然間懦弱起來了,「你——會不會回上海來呢?」

  「傻丫頭——」穆穎以沙啞的聲音說著,「我會回去,我一定會回去接你的,別忘了,那幅『水晶薔薇』還差一筆沒畫完呢!為此,我一定會回去接我的小薔薇,再補上畫中的最後一筆,這象徵著我們至死不渝的約定,所以,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耐心安心地等我回去,好嗎?」他遙遠的深情更教我心痛不已。

  「好,我一定等你,等你實現你的諾言,等你答應我的一切——」

  掛下電話,一股失去穆穎的恐懼在我心中炸開了,成千上萬的碎片刺痛地在我心裡蔓延、蔓延、再蔓延。

  自七月七日的那天起,戰火以意料不到的速度向各地吞噬著,才沒幾天的光景,北平就淪陷了。

  「糟了!雪凝,你爹有沒有說要離開天津?得快一點,連北平都不保了,接下來一定是天津。」柳伯父也是一肚子焦慮。

  果然不出三天,天津也淪陷。

  老天啊!求你一定要讓穆穎平安歸來!我不吃不睡,完全失了心思、慌了手腳,還好老爹早已有了安徘,此刻正在來上海的途中,否則我真會崩潰了!

  「丫頭啊——」爹是滿臉風塵地平安到達了。

  「爹——」我撲向他老人家的懷裹,頓時把滿腹的壓抑全傾而出,「我可擔心死了——」

  「有啥好擔心的,爹不是還好好的嗎?」

  「先前聽廣播說,天津被炸得一塌胡塗,我——我——」說著說著,我又嚎啕大哭了。

  「唉——真是慘哪——一聲巨響,一團火光,剛剛還說著話的朋友就沒了——」爹不禁紅了眼眶。

  「那——曉茵呢?」我突然想到身懷六甲的曉茵,「她應該快生了吧!」

  「她本來是要與我們搭同班車過來的,只不過她公公的一間別墅被炸彈給擊中,聽說當時在屋內的除了她公公外,還有天津商會的林會長夫婦,以及東北商會阮家的大千金和你那美術教授穆穎——」

  穆穎?!我還無力呻吟,便覺眼前一黑,倒向那無底的黑暗深淵。

  一醒來,我就不由自主地歇斯底里起來——

  「穆穎——你騙我——你答應過要回來接我的——你不要我了嗎?——你不要我了嗎?——」我哭得幾乎氣絕。

  「丫頭,別急,別急啊——」爹按著我的膀子,老淚縱橫的說著,「人有沒有怎樣還不知道哩!曉茵有到醫院去,她一定知曉詳細的情形,這會兒,她和趙家的婦孺大概 已經到了上海大飯店了,爹親自替你去問問清楚。」

  「我去——我要去——」在我的堅持下,柳家派了車把我和爹及一位家中僕載到了曉茵投宿的飯店。

  「雪凝?!」曉茵疲倦略腫的雙眼透著訝異。

  「曉茵——穆穎怎樣了?你告訴我好不好?他還活著嗎?還是受傷了?還是——」我克制不住激動。

  「這——」曉茵吞吞吐吐。

  「雪凝別急,聽曉茵說嘛!」爹試圖安撫著我的情緒,「唉!穆穎一定是個好老師,否則你不會如此關心他的安危。」原來,爹還完全不知情。

  「他不只是我的老師——」我的聲音已沙啞,「他是我一生中最愛的人,是我要和他共度此生的人——」

  「什麼?!」老爹是愣住了。

  「他——他死了?!」曉茵臉色蒼白地說著。

  「不會的——不會的——」我的腦中轟轟作響,「你是不是看錯了——」

  「沒錯——跟他在一起的阮小姐也受傷了,還是我差人去通知阮家來處理善後的——」

  青天霹靂!我頓時欲哭無淚!

  「季雪凝——這下子你也嘗到失去至愛的椎心之痛了吧!你的穆穎本來可以不死的,他是為了掩護阮菁才被炸死的,他是為了另一位女人而死的——」

  曉茵的話尖酸又冷冽,但——我已沒有任何感覺了。

  「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他忘了答應我的諾言——穆穎——我不許你這樣——不可以呀!」由喃喃自語到歇斯底里,我失了心神地奪門而出。

  「阿男,快追小姐呀!」爹急著大吼。

  管它東南西北,一路上我使勁跑著,以耗盡生命的方式奔向世界的盡頭。

  但,誰能告訴我——何處是盡頭?

  一切能徹底倒也無所謂。就像心碎,碎成了灰,隨風湮滅;就像淚,哭瞎了眼,再也無處宣洩。

  而我不是。我的心碎成上萬片,片片如刃,割得我肝腸寸斷,血漬斑斑;我的淚氾濫成海,單薄的雙眼流不盡這片海,只能任海中的鹽夜以繼日地侵蝕著我眼中的傷口,痛苦難捱。

  盡頭在何方?反正我已受不了這等煎熬。

  盡頭在何方?反正我的天地已毀,再也無我容身的地方。

  浪濤聲傳入了我混亂的腦中,汽笛聲敲醒了我的迷惑,是的,盡頭——黃浦江就是我所有痛楚的盡頭。

  我愈跑愈急,毫不思索地沖向那白浪濤天的世界裡——

  「小姐——不要啊——」

  我縱身往下一跳,耳邊還聽到了挽留的語句,但,不要怪我,因為痛的不是你。

  第十二章

  西元一九四五年,漫長的八年抗戰終於結束。

  「雪凝——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姬芳燕倚著欄杆,滿是依依不捨的面容。

  「就這幾天吧!」我迎著風,若有所思地說著。

  「這場戰爭竟然不知不覺就打了咱們八年的大好青春,一眨眼間,我們就都不再是年輕無憂的少女了——」姬芳燕感慨地說著。

  「是啊!今日故地重遊,往日的種種都毫不保留地再度重現腦海,有千般甜美卻也萬般傷懷——」我不禁歎了氣。

  「真是想不到,八年前你就是在這裡跳下黃浦江的,天知道,那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是啊!結果黃浦江淹不死我,只好換種方式,上前線醫療隊去碰碰運氣,結果連炸彈見著我都轉個彎,硬是不教我得償心願。」想及此,我自己都笑了起來。

  「還說呢!醫療隊裡的隊友都快被你的作風給嚇出病了,常常問我說你是真的『不怕死』還是『不想活』,連掃射都還奮不顧身地沖出去救人,連躲一下的念頭都沒有,為此,還私底下幫你取個『拚命三娘』的綽號呢!」姬芳燕搖著頭笑著。

  「你和耿肅的婚禮,我怕是不能參加了,不過,我真心的希望你們白頭偕老、快樂過一生。」我握住了芳燕的手,既是歡喜又是羡慕。

  「有你的祝福就夠了,反正這婚禮簡簡單單的,一場戰爭下來,民不聊生,能夠與相愛的人在一起就很幸運了,我和耿肅都是知足的。」芳燕的幸福是溢於言表的。

  「是啊!不像我,何其不幸——」我幾近是喃喃自語。

  「抱歉——」芳燕霎時滿臉歉意,「又惹你傷心了!可是經過了這麼久,難道你還忘不了他?」

  「這已不是忘不忘的問題了——」我對穆穎的愛是別人無法理解的,「芳燕——我突然想去一個地方。」

  有些事不說、不提並不表示遺忘了,相反的,可能是怕過於強烈,輕輕一揭,就教人頓時陷入其中,無法自拔,就如此刻的我,攔輛車就直往穆穎曾經住過的那棟洋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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