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杜默雨 > 雨過天青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痕爬滿他的右臂,有的結了細細的血痂,有的猶有未收攏的裂口,正在滲出點點鮮紅的血珠。

  她驚疑地瞪住傷口,又抬眼看他,想問怎麼傷成了這樣。

  「他們說我吳國人不會駕車。」他還是笑得輕鬆,語聲愉快。「我說,怎不會呢,我還駕車打贏楚國,我這就駕給你們看。噯,我是會駕車,卻忘了已經好幾年沒站上戰車,北方的馬又壯又肥,我初上手,不懂習性,駕馭不來,翻了車,又讓他們笑了好久。」

  他們是誰,她不知道。但她看過平原上跑過的馬車,四匹馬兒拉著站了神氣軍士的車輛,跑得好快好快,揚起好高好高的灰塵,轟轟隆隆地不知要去哪兒打仗。她站在小山頭遙遙觀看,差點就讓那氣勢給震得站不穩腳,而他從那麼快的馬車上掉下來,應該就像她從山坡摔落,一路滾到了穀底,擦了滿身血痕,痛得她幾乎爬不起來。

  「這裡的青銅車身打造得很堅固,幸虧沒被壓到,我沒事。」

  受傷就是受傷,怎會沒事?她不再遲疑,低頭便吮上他的傷口。

  她常常受傷,白日忙活兒還不覺得痛,到了夜晚,當她安安靜靜躺在乾草床時,傷口便一陣陣地發疼;那疼,不只在傷口,也疼入了心底,往往疼得她掉下眼淚,不知如何是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縮起身子,以唇含住自己的傷口,吸走膿血,再細細舔舐,直到不再流血。

  此肘,此地,她也同樣吮著他的傷口。她知道剛吸吮時,傷口會痛,所以她盡可能放輕動作,唇瓣輕輕含著,舌頭柔柔舔著,將那腥味一口口舔走,再以唇熨壓,攏合剝裂的皮肉,只盼能稍稍減少他的疼痛。

  他整條手臂都是傷,她一處處慢慢吮舔過去,唇舌始終輕柔。

  感覺有一隻大掌在撫摸她的頭髮,也是慢慢的,輕柔的,溫溫熱熱的,她愣了下,抬起頭看他,再一次看到他眼裡的水波、星光,還有她。

  風依然輕吹,水依然流動,站在水裡的兩人,心情已經不一樣了。

  吳青常常來看她,帶來好吃的熟肉,幫她打水,看她捏陶,跟她說話,通常是過了正午來,黃昏就走。

  這天,他卻是快近黃昏才來,她在陶盆裡多放了一把米。

  他站在山壁邊,跳望遠方,沉默不語,看了很久,這才轉過身。

  「你每天打水,來回走很遠的路,沒想在水邊蓋間小屋嗎?」

  她搖頭。她從來沒想過另外蓋屋,這裡很好。

  「這山頭的確好風景,附近沒人走動,很平靜,不像城裡烏煙瘴氣。」他終於吐出了心事。

  「今天跟『三桓』辯論。我說他們過去不該為求自家的利益,挾魯君以自重;他們卻說我不是魯國人,別管他們的家務事。我說,我既為魯國臣,就是魯國人,想的、做的也是為魯國百姓;他們又說,他們才是正統的魯國人,這裡沒有吳國人說話的餘地。」

  他累了。她取來為他新編的蘆葦墊,示意他坐下來休息。

  「很遠很遠看不到的那一頭,是我吳國的家鄉。」他盤腿坐下,又望向日暮暗紅的南方,語氣黯然。「誰不想為自己的國家效力?可只要伍子胥一天在吳國,我就一天沒有立足之地。」

  她也坐在自己的蘆葦墊上,盯住冒出滾水泡泡的陶盆。

  「伍子胥是楚國人,楚公殺死他的父親和哥哥,他逃亡到吳國,鼓動我王伯對楚國用兵。我可以理解他報仇的心志。吳國贏了,他也挖出楚公的屍體鞭屍,可這樣還不夠嗎?他還要繼續出兵,欲借吳國的力量消滅楚國;他要報仇,我王伯要擴張領土,可他們有沒有想過,吳國立國不到百年,卻是連年征戰,疲於奔命,能不能喘口氣讓種出來的稻米給老百姓吃,讓男人留在家園陪伴妻兒,也讓孩子學點詩書?」

  她怔忡聽著,他說的不是遙不可及的神話,而是他的親身經歷。

  「我王伯不聽我的勸,叫我回家守我爹的墓,我不願當作是被放逐,便出來看這世面;到蔡國、鄭國、宋國,見過幾個國君和公子,盤桓幾個月,又走了。原來,到哪裡都一一樣,在上位者只想要自己的好處。」

  他輕歎一聲,她絞著的指頭不覺用了力,指甲掐進了肉裡。

  「總算在魯國遇上陽虎。他是非常人,得用非常人的手段趕走自私專斷的季孫斯,這才能為魯國百姓做事。我們談得來,有相同的治國看法,我願意幫他,大概就永遠待在魯國,再也不會回去了。」

  應是實現抱負了,但為何他的語氣還是憂傷呢?

  「可我想家。出來三年了,怎會不想家?」他垂下頭,臉龐不見笑容,只有黑夜到來的沉沉暗影。「泥泥兒,你懂嗎?」

  她懂。但沒她點頭,也沒搖頭,看到陶盆裡的野菜湯滾沸了,她舉瓢為他盛上滿滿的一碗熱湯。

  他捧起碗,慢慢啜飲;她又去盛了兩碗白飯,挖來兩顆山薯,兩個人守在爐邊,默默地吃完這頓飯。

  「回去?」她指向隱沒在黑暗裡的曲阜城。

  「我今晚不想回去,反正那也不是我的家。」他依舊語氣低沉。

  他在曲阜很辛苦吧。她望向他顯得疲憊的神色,她是可以吮他的傷口,但她又要如何吮走他看不見的滿腔心事?

  她焦急四望,只見夜幕低垂,星光點點,太陽公公早回家困了。

  天黑了,人累了,也該是好好睡覺的時候了。

  她起身走進山洞,推出她的乾草床到洞外空地,拿手掌拍了拍,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也拍出了清新芬芳的野草氣息。

  「咦!」他驚訝地問道:「你將床搬出來?」

  「熱。」她收攏散落的乾草,理了理床面。「外面。」

  「你夏天都睡外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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