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杜默雨 > 雨過天青 | 上頁 下頁 |
四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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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不能說,說了你臉上的黑斑會越長越大,最後會醜死喔。」季孫陶恐嚇夠了,稍微安了心,又轉為倨傲臉色,丟下一塊布。「仲孫家死了個老叔叔,一個月後,我要六十個陶俑,男三十,女三十,就照你以前捏的一樣奴隸衣色,背部要刻有這個家紋。」 她撿起布,點點頭。她擅捏陶俑,六十個可以如期交出。 「嗚!」一轉身,季孫陶看到那幾甕食物,又是槌胸頓足。 「我的堂哥哥,你快回來啊,我們季孫家活在陽虎腳下,好比螻蟻苟且偷生,抬不起頭來呀。」甚至他的南蠻家臣都爬到我頭上來了,想我季孫陶是誰,五代以前還姓姬,我可是周天子、魯桓公一脈相傳的正統王室子孫啊!」 季孫陶在嚷些什麼,她不懂,那些貴族和政事不關她的事,他們在城裡怎麼殺伐、怎麼吵鬧,她這個小山頭依然日出日落,平靜安好。 季孫陶拉了牛車離開,山頭恢復安靜,她將食物陶甕搬進山洞,再坐到乾草床上發呆。 山洞又空了,只留下幾尊陶俑,扯開微笑看她。 除了不說話的陶俑,只有一個人會對她笑,她想他。 想了又如何?她最後還是搖搖頭,提起兩隻木桶,走下山去打水。 昨晚下過雨,小路泥濘,她刻意踩下最多泥水的窪坑,感受那濕潤軟泥的完全億覆;後來索性脫下草鞋,光著腳丫子,一路趴躂趴躂踩著泥濘,辟著泥土清香,像只奔跑的小鹿,輕快地來到了河邊。 她扔開木桶,直接走下水,穩穩踩住河底軟泥,讓流動的清水沖洗她的一雙泥腳。 水草款款舞動,河岸蘆葦蒼蒼,原野一望無際,滿眼生綠。 「怎地站在水裡,衣裳都濕了。」吳地口音響起,有如綿綿白雲。 他來了!她心臟奇異地怦怦跳動起來,轉頭看去,他站在那裡,笑臉迎著陽光,她頓覺天空更藍,原野更綠了。 「風吹,幹。」她望向遠方,那是風吹來的方向。 「是南風,夏天了。」吳青也望了那個方向,眸光似乎黯了下,隨即用力晃了晃頭,綻開笑臉道:「啊!我也來玩水吧。」 他卷起褲管,踢掉布鞋,一腳猛地踩進水裡,濺起好高的一朵水花。 「哇,好涼快!」他驚喜地笑道。 風吹舒爽,流水沁涼,她看著他的笑,心怦怦跳著,臉又熱了。 「我總想過來看你,偏偏府裡忙。你這個月來可好?」 她好嗎?她不知如何回答,日子照樣過,只是會常常想起他。 「季孫陶今天來過了吧?」他抬起腳,踢了踢水花。 她點頭。 「我吩咐他,一定要給你應得的工錢。你可知道,上回你燒的狐狸盆,他擺在店裡開價二十刀幣。二十刀幣啊,魯國沒幾個人買得起!」 她搖搖頭。她不懂二十刀幣有多少,對季孫陶也無好惡,此人固然鄙夷她,講話傲慢不客氣,但他會來買她的陶,給她活兒做,她就不必再走很遠的路到城裡賣陶,還被頑童丟石子,傷痕累累地回來。 至於他給多少幹肉和鹽米,她都接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季孫,他好。」她試圖表達。 「他待你好,也是利用你賺錢。賤價收你的陶,再高價賣出。」吳青皺起眉頭。「他還跟客人說,狐狸盆是他陶坊工匠做的,他不誠實。」 「泥泥兒,人不要。」她很努力地說明。 別人當她肮髒不祥,連帶也怕她碰過的東西。過去她獨自賣陶時,會戴竹笠遮住臉蛋,有一回不小心讓風給吹掀了,客人一看到她的臉,嚇得摔下陶器,不住地抹手、吐口水,就怕染上她臉上的怪疤。 她還想找些字詞讓吳青瞭解她的意思,卻看到他一雙眼睛深深地凝視她,裡頭閃動著星光,也晃漾著一個愣愣看他的她。 「我明白了。就讓季孫陶賣你的陶,我再幫你留心工錢。」 他懂了?他似乎總能理解她簡短的話,此時他臉上的笑容有一點點不一樣,好似腳下的水草柔柔地觸摸她的腳踩,微癢,卻很舒服。 她低下頭,水草流晃,摸過了她,又從這邊搖到了他那邊。他的腳好大,毛好多,小腿上還有一道長長扭曲的疤痕…… 「腳?」她語氣裡有了驚惶。 「喔,那是舊傷。以前跟楚國打仗,我跟一個前鋒大戰好幾回合,本以為他倒在地上死了,不留神又被他砍一刀。」他輕鬆道。 「痛!」他還沒說完,她已蹲了下去,摸上他小腿的傷疤。 她懂得傷疤,她手腳身體上就有很多。傷口越深,越是疼痛,新長的肉疤也越難看;而他的傷疤扭得膚肉變形,當初一定將肉都翻出來了。 好痛!她的心好像也被砍了一刀,忙掬起水,將掌心裡的一捧水抹上他的傷疤,欲借清涼的河水消除他撕裂的痛楚。 水珠晶瑩,掬起,滾落,再掬起,再滾落,指頭也一再輕撫他的傷疤,柔柔地按壓,仿佛這樣做就能將那疤痕按回肉裡消失。 「泥泥兒……」他嘎聲呼喚她。 她抬起頭,從下而上看他,那雙有星光的眼裡,有河水,也有她。 「我傷口已經癒合,不痛了。」他握住她的臂膀,將她扶起,柔聲道:「別蹲在水裡,這會兒衣裳全濕了。」 「濕,會幹。傷,不好。」她看著他,急急地說明。 「我現在不打仗,不會再受傷了。」他也是凝望她,目光好柔、好柔,有如從南方吹來的暖風,告訴她,天氣暖和了,夜裡不再寒冷了。 風輕吹,水流動,兩人站在河裡相望,她的長發揚起,拂上了臉頰,他輕逸微笑,伸手為她撥開亂髮,順到耳後,衣袖便滑落了下來。 「啊!」她瞧見他手臂上的血痕,再度驚心。 「哎呀,我倒忘了這道新傷,讓你瞧著了。」他刻意舉高手臂,上上下下抬了幾回,笑道:「皮肉傷而已……」 「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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