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杜默雨 > 和顏悅色 > |
四十四 |
|
「我現在就會了。」小圓兒眨眨大眼,帶著期盼的眼神掏出一條小小巾子。「昨晚我娘煮了黑豆,染了簾子,我也染了巾子。」 「我瞧瞧。」悅眉攤開染成淺紫色的巾子,上頭有三圈白色星芒的同心圓,她驚喜地笑道:「好漂亮,小圓兒會紮染了,這是你自己紮的?」 「是啊。」小圓兒頗自豪地道:「耿姐姐教娘她們,我也在旁邊聽喔。以後小圓兒要幫娘做小布娃娃,好能攢錢買糖吃。」 「好乖的小圓兒,耿姐姐還會再教你們更多的功夫,你娘她們做出來的東西很有農村風味,將來拿去京城賣,就可以給小圓兒買糖吃了。」 「耿姐姐,你教我們很辛苦,我大伯母給你錢,你為什麼不拿呀?你不喜歡吃糖嗎?」 「我看大家學了手藝很開心,我看了也歡喜,這種歡喜是用錢也買不到的。」她見小娃兒似乎有些迷惑,摸摸那個小腦袋,笑著換個簡單的說法,「這就像吃了糖一樣,甜滋滋的。還有,小圓兒,糖不能吃太多,牙齒會讓牙蟲給吃了喔。」 小圓兒趕緊閉了嘴。她才掉了一顆牙,娘說會再長出來,但萬一她再一直吃糖,牙就一直掉,那不就像曾祖奶奶一樣,扁著一張嘴巴,只能吃稀飯,不能啃果子了? 胡亂想了一會兒,小娃兒畢竟不會煩惱,東張西望,一下子又好奇地問起問題了。「這衣服灰灰的顏色是耿姐姐染的嗎?」 「嗯。」悅眉笑著縫上一針。 「衣服上頭有字?是穿衣服的人的名字嗎?」小圓兒興奮地道:「啊!我知道了,耿姐姐印上他的名字,他就不會丟掉衣服了。」 「這不是名字,這是一篇文章。」 「什麼是文章啊?」 悅眉也說不上來,她該如何向一個六歲女娃解釋蘭亭集序? 她低頭撫摸懷裡的新棉袍。她買了新布,用鐵鍋反復煮了茶葉,煮成深濃的鐵灰色,再和上些許藍靛和明礬,讓這個底色不致太過黯沉,而是呈現出一種沉穩的深灰色;至於她一個字一個字臨摹印染的蘭亭集序全文,用的則是靛青色,兩色相合,字跡看起來就像是布面上的紋飾,既不突兀,又能稍稍為暗色調的衣袍帶出彩度,使得穿衣之人既顯穩重又不失朝氣。 不知道九爺會喜歡嗎? 「耿姐姐,你在笑什麼?」小圓兒睜著圓圓眼睛問道。 「喔,姐姐跟你說,這衣服上的文章是說呀,有一天,天氣很好,就像現在一樣,感覺很舒服,有一群人來到了一個風景很漂亮的地方,聚在水邊喝酒,呃……小圓兒,姐姐瞧瞧。」 悅眉找著衣服上的字跡,試著去解釋。她書讀不多,其實也無法說出通篇的意思,但她讀了又讀,也讀得出其中文詞優美,有描景、感懷、抒情的意味,而最吸引她目光的,還是惠風和暢這四個字。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悅眉竟然念起長長的文章來了,小圓兒很努力地聽著,越聽,眼皮越重,長長的睫毛都快合起來了。 「耿姐姐,我困。」 「哎呀,瞧我在做什麼。」悅眉摟過了小圓兒,讓小小頭顱枕在她的大腿上,再將縫製中的衣袍挪了挪,蓋在小小身子上,微笑道:「小圓兒,靠著姐姐睡,姐姐縫衣服了。」 「唔。」 暖風輕搖枝葉,像是一把蒲扇輕輕搧著。小圓兒沉沉入睡,悅眉低著頭,嘴角再度逸出柔柔的笑意,神情專注,眸光柔和,手指靈巧地穿梭移動著,一針一線,將衣衫密密縫牢。 祝和暢看得癡了。 此情此景,安詳寧靜,美好純然,好似一個年輕的母親,哄著女兒入睡後,懷著期盼的心情,靜靜地為丈夫縫製衣服,等著遠行的丈夫歸來。 當丈夫不在時,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著,也許是照料兒女、操持家務,也許是街坊鄰居借塊鹽巴、守望相助;然而,當所有的忙碌告一段落之後,在她獨處安靜的時刻,她的心立即系上了遠方的他,在針線裡、在她的瞳眸裡、在她的微笑裡,也在彼此的夢裡。 她不會跑掉,更不會變心,她愛著他、信賴著他,一心一意守著他,守著他們的家,為他生養兒女,與他終老…… 他怎會失去她呀! 暖風融融,樹影婆娑,祝和暢喉頭酸哽,眼前浮上一層水霧。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卸掉了心中那份莫名的恐懼,十餘年來飄飄蕩蕩的心也安定了下來,緊緊地依附著她的心。 只需相信,無需懼怕。當她早已愛上他時,自己何嘗不是一點一滴愛上了她?像是顏色的浸潤,緩緩地,慢慢地,一層又一層地染了進來,不知不覺間,他心中只有一個顏色,那就叫做眉兒。 但,因著遲疑和畏懼,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更不敢承認這份真愛,既想好好愛她,又怕失去落空,只得以肉體佔有的方式,一再地去確認他的擁有;所以他像一頭瘋狂的野獸,不斷地渴求與她的親密結合,他以為這樣,她就永永遠遠屬於他,再也不會跑掉了。 然而,若無真愛,任憑再華麗的山盟海誓,甚至是白紙黑字條文分明的契約,他又豈能真正長久擁有? 此時此刻,他不再怕了,更無懷疑;他就在她的心裡,隨時,隨地,等著他,想著他,愛著他…… 眼裡低頭縫衣的她漸漸融在水光裡,也深深地印在他心底。 「九爺,你不是來找悅眉,站在這裡作啥啊?」祝嬸跑了過來,好奇地看他一眼,又見到酣睡的小小人兒,立刻叫道:「哎呀!悅眉,小圓兒果然來找你了,她娘找不到她呢。」 「她睡著了。」悅眉小小聲地說話,突然見到祝和暢,她臉蛋微紅,眼神卻是一黯,忙又低下了頭。 「我抱她回去。」祝嬸俯身抱起小身子。人家特地跑來相會,她們老的小的就別礙事啦。她笑眯眯地走出兩步,突然發現九爺好像哪邊怪怪的,定睛一看。「咦!九爺,你在哭?」 「爺兒我頂天立地的男人,有什麼好哭的!」祝和暢用力抹著紅紅的眼眶,粗聲粗氣地道:「這裡風大,沙子跑進眼裡了。」 「風大嗎?」祝嬸困惑地望著動也不動的樹葉,抱著小圓兒走了。 「九爺紮了眼睛?」悅眉想要爬起身子,卻因久坐腳麻,一時站不起來,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腳麻,你等等……」 祝和暢走到樹下,蹲跪在她身邊,按住她的肩頭,靜靜地看她。 「我來瞧瞧。」悅眉直起身子,不敢直視他過度安靜的眼神,伸手就扳了他的下眼皮,左邊瞧瞧,右邊看看,笑道:「嗯,好像沒有小沙子,我還是吹吹氣吧……」 她尚未吹氣,男人的熱氣就掩了過來,以吻攫走她的氣息。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