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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那聲聲叨念令悅眉更加混亂。他是什麼人呀?他憑什麼說她?!

  「都沒人要我了,我還管別人?」

  「誰說沒人要你?吳老爺不是禮遇你,巴巴地請你過去嗎?」

  一想到那一盆盆的廢染料,悅眉頓覺心窒難耐,所有鬱積的痛苦似乎想要尋到一個宣洩的出口,不斷地在攪動、在翻騰、在撞擊,她再也承受不住一波又一波襲來的狂潮巨浪,終於放聲大哭。

  「我做不出來!我再也做不出我要的顏色!我沒辦法染色了!」

  這樣就想死?祝和暢望著她的淚水,話到嘴邊,卻吞了下去。

  她一直不哭,是因為她還夠堅強去面對接二連三的打擊,可走到這個地步,她是徹底崩潰了。

  她已失去了一切,唯一還有的,是可以拿來謀生和報復的染布技藝,一旦連這最後的能力也失去了,她還剩什麼?

  很久很久以前,小鉦也失去一切,萬念俱灰,一再地求死,一再地被救回來,他太瞭解這種天地棄我而去的深沉痛苦了。

  是否大家都得死去活來這麼一遭,狠狠地將身心折騰過了,老天才會善罷甘休,放他們一馬?

  他不忍呀,她畢竟是一個單純的小村姑,雖是頑固了些,但也不過是執著追求真愛;即使傷心,仍不忍遽下決定過去幫忙對手。誰知人心險惡,昔日最愛的人硬是將仇怨塞進了她的心,讓她走上了絕路。

  唉!他曾試圖拉回她,但她還是墜落了他所經歷過的無間地獄。

  如果他能多一分憐憫、多一點安慰,或許就不至於讓小姑娘自個兒去碰撞命運;然而,他越是不願牽扯,命運就越是將傷痕累累的她送回他面前,教他去正視她的傷口,也要他去正視自己曾有、且結了疤的傷口。

  他心頭驀地重重一揪,雙眸依然凝望那張絕望的淚顏。

  「吳老爺趕你出來的嗎?」他小心問道。

  「不是……」她抽噎著。

  「既然你出來了,就沒想要回去吧,那回我那兒。」

  「不……我衣服還你了……」

  「又穿回你身上了。」

  他將她垂落地面的長髮攏起,放回她的胸前,目光須臾不離。

  她倔強的臉孔不見了,顯露出來的是一個小姑娘的無助和悲傷,他心底不覺湧起深深的憐惜,拿指頭試圖截住她那不斷滾落的淚水。

  手指在她臉頰停留片刻,卻是擋不住洪水決堤般的淚河;他深吸一口氣,又將袍子攏緊了些,抱著她站起了身,快步往城裡走回去。

  「我不去……」她感覺他腳步的振動,才一開口,就是淚下如雨。「不要救我……我活下去沒意義……」

  「反正救你好幾次了,再多救一次我也沒有損失。」他恢復慣有的講話語氣,腳步一刻不停,幾乎是跑了起來。

  「九爺,我還不起……」

  「還不起就拿命來抵呀!」他忽然又發了狠,口無遮攔地道:「以身相許啊!這個道理你懂不懂?從現在開始,你的命就是屬於爺兒我的,我再也不准你自尋短見!」

  什麼以身相許?悅眉的思緒混亂到了極點。能不能讓她再死一次,好能擺脫這個亂七八糟、令她無所適從的世界?

  好累。她想掙開這個向口大男人的懷抱,但她從來沒有一次掙得成功,除非他主動放開,否則她只能被他牢牢掌握。

  怎麼……下雨了嗎?她疲憊地抬了眼,卻見他頭髮上不斷地滴著水,衣裳也完全濕透。是了,他剛剛下水救了她,可她為什麼全身暖呼呼的,一點也不覺得濕冷呢?

  她無法再想了,她好疲倦。也許她應該好好睡上一覺,等醒來之後,就會發現原來這是一場夢,她仍待在雲家染坊裡快快樂樂地染布,閑來跟古大叔拌嘴,一心期待著大少爺回來娶她……

  她合上眼睫,再也不願醒來。

  第五章

  三個月後。

  夏蟬唧唧,空氣乾燥,人們換上清爽的麻紗夏衫,閑來就嗑上一片西瓜,消暑解熱。

  悅眉手捧託盤,上頭放著切片的半顆西瓜和一壺清茶,往書房走去。

  午後陽光將院子裡的樹木和花朵曬得閃閃發亮,光影折射,淡淡的綠的、紅的、黃的、紫的影兒又映照到悅眉素白的衣衫上,彷佛為她過度樸素蒼白的衣衫妝點年輕姑娘應有的繽紛顏色。

  經過細心的調養,她已完全恢復健康,手腳長了肉,臉龐浮現血色,可那神色卻始終冷若冰霜,從來不見一抹笑意。

  反正都「以身相許」了,既然身不由己,難道她還得強顏歡笑,不能保留自己的心情嗎?

  悅眉努力捧穩託盤,心中難得地湧起一絲波瀾。

  她以為自己是個暖床的丫鬟,可他從來不使喚她,只叫她練字;叔兒和嬸兒也不讓她忙宅子的粗活兒,還反過來處處關照她的生活;祝福見了她,就是笑眯眯地喊她一聲大姐,大家全將她當成了嬌客。

  嬸兒唯一會叫她做的事情,就是在九爺沒有出門的日子,請她為他送茶、送點心。

  來到敞開的書房門外,她拋開所有的心緒,抿唇,低眉,斂目。

  「人不學,不知義——」祝福的朗誦聲中斷,興奮地道:「九爺,我早就懂得講義氣了,所以我不用學了啦。」

  「不行,你要繼承我的衣缽,就得多點學問,明白道理,不然以後怎能出門和人談事情?」祝和暢板著一張俊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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