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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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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記恨,但被當成狗一樣扔出了大門,任誰都忘不掉。 「鉦表哥還是一樣風趣啊,現今你幾個孩子了?」 「我尚未娶親。」 「喔。」汪舜禹的笑意有些僵硬,乾脆順著情勢,垂下眉眼,歎了一口氣道:「你大哥病死了。」 「什麼?!」祝和暢震駭地按住椅子扶手。「什麼時候?」 「死了約莫半年了,我還得去請師爺翻翻白帖子,都有記載的。」汪舜禹召來僕役。「要不,我現在就請人去找……」 「不用了。」祝和暢的手掌滑下扶手,用力在衣袍上抹去了汗水。 「你實在該回去走走了。」汪舜禹言語諄諄,一副慈藹父母官的關切神情。「銘表嫂一直惦記著你,你也該看看三個已長大的侄兒侄女。還有,碧霞也惦念著你呢。大家都是親戚,可別生疏了。」 她不在京城陪伴丈夫,竟是待在家鄉?祝和暢抑下接二連三而來的震驚。的確,十年時空會發生很多事情,然而潮來潮往,那些人、事、物早已走出他的生命,他只需知曉,毋需牽念。 「等得了空,我會回去一趟。」他依然淡淡言笑。「表弟你高升為戶部侍郎,上京赴任的這一年裡,為兄的知道你公務繁忙,一直不敢上門叨擾,可今日有件事不得不請你費心了。」 清雅茶香飄散,那是趕在新春發芽就摘下的龍井茶葉,再火速地由杭州送往京城上貢給皇帝,皇上龍心大悅,就賞給了幾個認真貼心的官員。 在仙境般的茶香中,談的卻是卑鄙事,做的更是齷齪事。 「雲家誣諂耿悅眉,若真要查起案來,我力保她無罪。」祝和暢說完前因後果,打開了一直擺放在桌上的木盒。「這裡是一千兩現銀,這回麻煩表弟大人,這是我一點小小的心意。」 「噯,鉦表哥,這不行。」汪舜禹趕忙蓋上盒蓋,裝腔作勢地左右瞧瞧。「既是冤案,我當然要幫忙疏通,這是絕不能收的。」 「大人覺得還不夠的話,我再補上。」 「夠了夠了。」汪舜禹手掌按在盒蓋上,不勝唏噓地道:「朝風敗壞啊,實在是上下左右都得打點,需要銀子,小弟我不得不收下了。」 這就是朝廷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祝和暢冷著眼,嘴角卻還是扯出了一個卑微的笑容。「不知多久的時間才能放人?」 汪舜禹瞧了一眼外頭天色。「我管不到知府,不過你放心,我和巡撫很熟,我請他轉達交辦下去,這需要費上一點時間……這樣吧,子時,你到大牢門外等著。鉦表哥,這是最快的了,也許還要再等上一兩個時辰。」 「沒關係,我去等,祝某千恩萬謝多謝大人了。」 「老爺!」一個窈窕女子跑了進來,也不管客人在場,就賴到汪舜禹的身邊,風情萬種地道:「聽說你有親戚來了,要不要留他吃飯?」 「呵,你來得正好。來,見過我的鉦表哥。」汪舜禹拉了女子的手,笑道:「鉦表哥,這是我的四夫人。」 「見過四夫人。」祝和暢微笑拱手。哼!原來已經娶四個了。 「碧霞在家鄉幫我照顧爹娘和孩兒。」汪舜禹似是為眼前情況做解釋,笑得一臉燦爛。「她真是個賢慧的好妻子,等我在京城安定了,就會接她過來,全家團圓。你呀,多學學大姐的溫柔,別老蹦蹦跳跳的。」 被捏了鼻子的四夫人吃吃嬌笑道:「人家陪著老爺也很辛苦的,沒空學了。你快說嘛,要不要留表哥吃飯?」 「啊,不行,沒時間了,我得趕去巡撫大人那兒。鉦表哥,咱們一起走,下回有空,我再請你到府裡吃個便飯。」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夕陽早已沉入山坳底,留下天邊暗紅鑲金的破碎雲彩,大地邊緣籠上一層幽黑,蒸騰著撲朔迷離的夜霧,一群烏鴉拍翅飛過,提早為天際點上斑斑夜色。 祝和暢長長地呼出一口胸臆悶氣,走進了沉沉暮靄裡。 暗黑的牢房一角,他終於見到那個瑟縮的身子。 猶如她昏死在雪地的姿勢,依然是頭臉深埋膝間,一個小小的身軀幾乎被牢牆黑影所吞噬。 祝和暢再怎麼冷然處世、再怎麼獨善其身、再怎麼自掃門前雪,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升起一把怒火。 天殺的董記布莊!該死的雲世斌!是大男人的話,就光明正大競爭,一個傷透了心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威脅?!就非得把已經遍體鱗傷的她再推下煉獄才肯罷休嗎?! 他不敢想像,若她被押解回絳州,一旦羅織的罪名成立,她還要受多少年的冤獄之苦! 「耿姑娘,耿姑娘。」他著急地喚了兩聲。「沒事了,可以走了。」 「唔……」她有了聲息,但身子一動也不動。 「她怎麼了?」一觸及她冰冷的手臂,他驚訝地抬頭問獄卒。 「她不肯吃飯。爺你家的叔叔嬸嬸送飯來,她也不吃。」 「你怎麼不吃……」祝和暢叨念到一半的話吞了下去。此地再多待片刻,連他也會生病!於是他迅速地脫下外袍,將她緊緊裹住,輕易扶起那隨時都可以像羽毛一樣飄走的身子。「我扶你出去。」 「九……九爺?」悅眉已察覺來人,虛弱地低頭喊著。 總是冷言冷語又自大的祝九爺來救她了?她在作夢嗎? 她全身虛軟無力,只能完完全全倚在那個溫熱的胸膛上,整個人好像飛了起來,不知道手腳要往哪裡擺去,而頭在哪裡?心在哪裡?她不知道。 她的世界總是那麼黑暗,她找不到自己;如果說她還沒死,她不相信,因為她早就墮入永不見天日的地獄了。 然而在黑暗中,卻有一抹幽光,靜靜地指引她的出路,那不是牢房裡的細弱燭光,而是一對帶著暖意的瞳眸。 這裡不是地獄,是人間。好一會兒,她才知覺那是九爺,他在看她。 「耿姑娘,我現在帶你回祝府。你安心,都沒事了。」 沒事了?鼻間猶充斥著牢房的腐臭黴味,怎地一忽兒就迎上了乾爽的夜風?身子又臥進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大大懷抱裡,她的視線被掩向有著沉穩搏動的心口,避開了不斷撲面而來的風沙,馬蹄聲得得,一雙有力的臂膀牢牢箍緊她,彷佛正無言地護衛著她,她再也不怕被兇惡的差役給硬生生地拖到黑牢裡去了…… 是嗎?那些人肯善罷甘休嗎?她甚至什麼事情也沒做。 「九爺……我……」她不覺扯緊他的衣衫。 「有事回去再說。」他專心看著前面的道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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