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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非也非也。」祝和暢趕忙解釋道:「董記布莊雖是我貨行的主顧,可我向來只管貨物安全,有關貨主的營運和私事一概不管。至於耿姑娘之所以在我這兒休養,是因為她昏倒在路上,剛好被我遇上罷了。」

  「耿姑娘,你意下如何?」吳文彩不再理會祝和暢,直接出擊。

  「我……」悅眉呼之欲出的決定,在出口的那一剎那咽住了。

  她十分明白,這一點頭,去了文彩布莊,代表的就是與雲世斌正式決裂,再無退路。

  雲家既然不給她活路,她就必須為自己找出路。吳老闆看重她的染技,又是董記的死對頭,她正好藉此機會予以雲家、董家一記重重的反擊。

  報復?!突如其來的念頭令她為之震駭,全身不寒而慄。

  她可以找雲世斌抗議,也可以拒絕聽他自圓其說的解釋,但報復啊,這不是一時氣憤弄毀幾塊染餅的小事,而是戰場廝殺,拚個你死我活,她想贏,他就得輸,連帶雲家染坊那群老工人也將一起拖進去陪葬。

  「吳老爺,很抱歉,我的傷口還疼,請再讓我考慮幾天。」

  「好,那就三天。」吳文彩一口答應,一副勝券在握的自信神情。「三天后,我備好契約、打理好住處,等耿姑娘你過來。」

  祝和暢送客出去,悅眉繼續低頭看布樣,指頭輕輕翻過一片又一片的小布塊,五顏六色並沒有在她的瞳眸裡停留。

  她的目光放在一個沒有終點的遠方,孑然一身的她不知往哪兒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布樣翻了一遍,又翻了回來,她依然毫無頭緒。

  「大夥兒很閑哦?」門外傳來祝和暢數落的聲音,「蹲在石頭後面挖你爺兒院子的寶藏嗎?還有,一二三四五六,你們以為六根柱子藏得住六隻壯得像熊一樣的漢子嗎?門邊想溜的也給我回來。」

  悅眉這才抬起頭,望向門外那個嗓門格外響亮的高大身影。

  「嘿!既然都不想走,爺兒我今天心血來潮,給大家講一個故事。」

  「哈?!」夥計們傳來驚喜的叫聲。

  「話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年輕人,我們姑且喊他小鉦吧。這個鉦你們一定不會寫,左邊一個金字,右邊一個正字,這是古時候用在戰場上的樂器,鉦以靜之,鼓以動之……喂,王五,我掉兩句書袋你就打瞌睡?好了,回到正題。這個小鉦呢,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好妹子,兩人哥有意、妹有情,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花前月下發過數不清的山盟海誓……虎子,你牙齒白呀,嘴巴笑那麼大作啥?可是呢,妹子的爹嫌小鉦遊手好閒、不學無術,始終不肯將妹子嫁給小鉦,於是小鉦發奮圖強,決心出去闖個事業給未來的岳父瞧瞧……」

  「九爺,這位小鉦就是你嗎?」祝福興奮地圓睜一雙眼睛。

  「啐!再吵,爺兒我就不說了。」一記悶拳往那個多嘴的頭顱揍下去,「小鉦這一離家就是兩年,雖然中間也回來幾次,住個十來天,可是妹子苦苦等待,芳心寂寞……老高,你再笑,爺兒我縫了你的嘴!好,反正就是跑出來一個小鉦的表弟,他溫柔體貼,安慰了寂寞的妹子。這表弟既有才幹,長得又英俊,於是妹子就嫁給表弟了。」

  「啊!」夥計們長長的一聲歎息。

  「小鉦聽到兩人即將成親的消息,只覺得風雲變色、天崩地裂,他跑到妹子家門前站了三天三夜,不斷聲聲呼喊妹子,就算颳風下雨,全身淋個濕透,傷風咳嗽也不為所動……小李子,你那是什麼懷疑的表情?說書不就要講得越誇張才扣人心弦嗎?好,回到小鉦。他見妹子執意要嫁,好不甘心,受不了人家恩恩愛愛要成親了,乾脆跑到表弟家,拿了刀子鬧自殺,想讓表弟和妹子一輩子難過愧疚。不過呢,他因為三天沒吃飯,沒有力氣,刀子拿出來就讓家丁搶走,然後將他丟了出去。」

  「人家要成親,就祝福他們嘛,幹嘛去搞破壞?」阿陽發表意見。

  「對咩,我祝福就是生來祝福人家的,可惜那時候我還沒起名字,爹娘喊我小狗子,後來是九爺大徹大悟,幫我取個好名……」

  「祝福!」又一記更猛的悶拳捶了下去,痛得祝福哀哀叫。

  「後來……那個小鉦怎麼了?」虎子小心翼翼地幫大家發問。

  「小鉦走了。」

  「走了?」

  「後來小鉦又碰到一些事情,此為後話,暫且不表。可小鉦終於發現,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苦苦單戀一枝花呢?人家不愛就是不愛了,再強求,不但是困擾對方,同時也絆住了自己。更何況男兒志在四方,他應該開創更大格局的事業,怎能為情所困,白白賠掉一條大好性命呢?再說,後來表弟考上進士,當了官,妹子過得幸福又快樂,小鉦更是覺悟到,世上沒有一定的道理。也許在當初看來是很糟糕、很令人受不了的情況,再回頭瞧瞧,哎呀,見山不是山,山還在那兒,但已經不是原來擋住他去路的那座山了。」

  「咦!愚公移山嗎?可是山還在啊。」夥計們抓耳撓腮,百思不解。

  「如此古同深的人生道理,大夥兒還得回去參詳參詳,來日必證得正果。好了,爺兒我說到這裡,怎麼沒有鼓掌叫好?」

  「喔……」夥計們還在想那座山。

  悅眉站在門後,心裡也想著那座山,那是一座投下巨大黑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大山,她移不開。

  她當然明白,他這個故事是說給她聽的;但小鉦也要一段時間才能覺悟,她此刻滿心的傷心、悲痛、無奈、憤怒、不甘,一時又哪能消解?

  她目光茫然,仍然聚不住一個定點,直到隱隱覺得好像對上了一雙深邃眼眸,這才猛地眨了眨眼。

  端正的五官,劍眉飛挺,黑眸幽深,薄薄的嘴唇總是輕輕揚起,彷佛對這人間帶著一絲譏諷,又帶有那麼一點傲世的味道;一襲單色樸素的灰袍不見暗舊,反讓他那挺拔的身軀給撐得像是最上等的衣料。

  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仔細看清楚了祝和暢這個人。

  「耿姑娘,我後天一早就要趕貨上路,在那之前,有什麼需要我出面的,你儘管說。」祝和暢語氣平靜地告知。

  「九爺,有事的話,我自己會處理,不勞你幫忙。」

  「我不是幫你。我還是老話,希望你不要造成和記貨行的困擾。」

  「我明白。九爺,你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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