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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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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他正在作坊裡學紮榨餅,突然就被小姐喚來駕騾車。 她也不問他會不會駕車,只是笑著將韁繩交給他,自己就跳上車去。 小姐畢竟知道他的過去,明白他的能耐;但他始終沒有問她為何認得他,只是把頭壓得更低,保持慣有的沉默,再也不願讓任何人認出他來。 如今他一身油坊夥計的服色,布衣布鞋,十足不起眼的平凡小老百姓,過去那個不事生產、只會吃喝玩樂的富貴公子,早就消失了。 「你不賴嘛!」客棧夥計忙著跟他聯絡感情,笑道:「才剛來油坊沒多久,就可以駕車送小姐拜訪客戶,阿富都沒這個機會呢。」 「這是一百斤菜油、一百斤麻油,請問倒哪裡?」 「就這兩個缸,勞煩。」客棧夥計自討沒趣,摸摸鼻子走開。 江照影默默倒油,收桶,將空油桶挑回騾車上,再將自己縮到了騾車後面,貼著客棧牆邊角落處蹲下,小心地抬眼望向四周景物。 大街沒什麼改變,行人還是那麼多,客棧生意還是那麼好,擺攤的小販還是自賣自誇……他的視線緩緩挪移,終於望向了街底的那間大宅。 那裡好像有了什麼改變——他一顆心突然被揪緊,猛地站了起來,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雙腳,就往那間曾是他出生長大的宅子走去。 「將這片牆敲掉了,這裡要安新的大門。」 「哇!工頭,新大門足足有以前江家的兩倍大耶!」 「喝!何止兩倍大?用的還是整株千年長成的楠木大柱,門板有一尺厚.少嚕嗦了!快幹活兒,拆完這門,還得去拆舊祠堂。」 一群工人又敲又捶,拆掉舊有破敗的圍牆,揚起了一大片灰塵。 許多老百姓在大門附近駐足圍觀,掩鼻子、遮嘴巴的,管他蒙了一身泥粉,就是要看侯老爺如何改裝門面。 江照影站在人群外,雙眸望進了高聳的屋宇,那片曾經耀眼閃亮的青色琉璃瓦屋頂,如成換了金光刺目的琉金瓦,顯示出嶄新的富貴氣象。 他目光越過了金色屋瓦,凝視著屋後城外山頭的白雪。 當年爹說,這宅子面南朝陽,氣盛、人旺、財聚,永保江家青山長在,綠水長流,子子孫孫代代興旺…… 「進門的大梧桐砍了。」旁邊有人談論著,「聽說侯老爺嫌那棵大樹太陰森,我在外面走了那麼多年,瞧著也挺不自在的,砍了倒好。」 「侯老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畢竟是他的宅子了,難不成還有江家人跳出來說話?」 「大梧桐有什麼不好?」一個男人不服氣地道:「這梧桐樹高,葉片兒大,青翠翠的好看,砍了鳥不能築巢,院子沒有鳥語花香,俗氣!」 「喲,你不是長壽嗎?」有人認出他來,笑道:「侯家俗就俗了,哪像江家故意裝點成體面的書香世家,暗地卻做那傷天害理的壞事啊!」 江照影震驚地抬頭看去,而長壽抱著幾捆新布,一臉凜然地環顧眾人,張著嘴準備再辯論下去,正好就和他四目相對。 「少爺!」長壽兩眼發直,手上的布全掉下了地。 江照影大驚,轉身就跑,卻被後面的人給擠住,腳步就慢了。 「少爺啊,你是我的四少爺啊!」長壽連滾帶爬地沖過來,眼眶發紅,咚地就跪了下來,緊緊抱住他的左腳。 「你認錯人了!」江照影低下頭,用力掙脫道。 「不!我沒認錯!」長壽還是抱得死緊,一張臉貼上了他的大腿,放聲大哭道:「少爺!長壽好想你!他們說你在外地死了,我不信,天天燒香為你祈福,你好人好命,絕對不會夭壽早死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絕對認錯人了!」 眼見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江照影無由來的一陣慌張,左腳猛甩,雙手用力推開長壽,立刻發足狂奔,見了小巷子就鑽了進去。 巷弄曲折,彎彎繞繞,他只是沒命地亂鑽,想為自己鑽出一條活路。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終於回到了客棧邊的小巷,喘口氣,舉起袖子,抹去眼眶裡模糊了視線的水影,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下心神。 小姐還在客棧裡,他又在牆邊蹲下來等候。 騾車擋著他,街底鬧哄哄的人群還在看打牆,大街也依然人潮來來去去,誰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守候主子的家僕。 「少爺……」旁邊忽然無聲無息蹲來另一個人。 「你?!」江照影無力地閉上眼,還是讓他找到了。 「少爺,你以前常帶我走大門前這幾條巷子。」長壽啞著嗓子道,「你說,這條往萬花樓喝酒去,那條通到古玩鋪子,還有……」 「別提了。」 「你果然是少爺啊!」長壽淚水迸出,拉著他的手,哭得唏哩嘩啦的。「長壽自六歲就跟了少爺,整整十四年在少爺身邊,少爺什麼模樣還不知道嗎?你是老了一點點,可就是四少爺你沒錯啊!」 「我不再是四少爺,不要這樣喊我。」 「少爺,嗚嗚,你回來多久了?住在哪裡?」 「我現在過得很好。」江照影低聲道。 長壽紅著眼睛看他,這才看清一向衣著光鮮的少爺竟然換成了夥計裝束,陡然激動地道:「少爺,你別在外頭吃苦了,我在布莊當夥計,也成親了,生活還過得去,你到我家來,我和我那口子一起奉養你!」 「我說了,我不再是少爺,我可以自己過活。」 「可是……你沒吃過苦啊,嗚……」 江照影扯出一抹苦笑,問道:「長壽,你有孩子了嗎?」 「兩個成天打架的臭小子,還有一個在肚子裡,希望是個乖女娃兒。」長壽好不容易露出了自豪欣喜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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