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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依依,我教你讀詩。」他暫且拋開沉暮般的心緒,解說道:「剛剛念的是李白的將進酒。他另外還有一首白頭發的詩,我念給你聽。白髮三千丈,離愁似個長——」

  「少爺,我不要讀詩。」柳依依突兀地打斷他。

  「你不是最愛聽我念詩嗎?我還沒念完呢——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長髮飄浮在水面上,分不清是黑是白,他抓著把玩,笑道:「這位李白老兒很有趣。白髮三幹丈?哪有人頭髮這麼長,那不就從宜城拉到京城去了嗎?所以他看到這頭白髮,嚇了好大一跳,照照鏡子,問著自己,咦!奇怪了,我什麼時候結了滿頭白色冰霜呀……依依?」

  身後久久沒有動靜,他轉過頭喊人。

  昏黃燭光裡,她低著頭,唇瓣緊抿,鼻頭紅紅的,眼睛似乎也紅紅的……

  是燭火照射的顏色嗎?可燭火能為她的羽睫凝結出瑩亮的露珠嗎?

  柳依依很快轉過頭,俯身拿起屋子裡最後一塊玫瑰花肥皂,聲音似乎哽在喉嚨裡。「少爺,我這就幫你洗頭了。」

  「嗯。」他不動聲色,轉回了臉。

  飄在澡桶裡的頭髮讓她撈了回去,接著她在他的頭髮上抹肥皂,再以指腹牲柔地為他按摩頭皮。

  她安靜地打理他的三千煩惱絲,淡淡的玫瑰花香飄逸在她的指間,滌去污垢,洗去疲累,他再度舒服地閉上了眼睛。

  小泥球話變少了,以前只要他讀詩,她一定會興匆匆地盯住他攤開的書本,強記文字,並且和他一起嘲笑李白寫的白髮三千丈太誇張。

  詩人沒說錯,白髮何止三千丈呢,他的愁恐怕是三萬丈、百萬丈,綿綿無盡了。

  她也跟他同愁了。下雨之前,天空總會有跡象,那麼,她那呼之欲出的淚雨從何而來?

  李白的詩?他的白髮?她的命苦?——侯家都快發不出薪餉了,她還得辛辛苦苦服侍少爺洗澡?

  她的確是辛苦了。

  方才驚鴻一瞥,他沒放過她暈黑的眼圈,也才意識到她整整陪了他一夜又一天了;他只是案牘勞形,而她不止幫他抓帳,似乎還有空喂他吃了三餐吧?那她又吃了嗎?

  「依依,你吃晚飯了嗎?」

  「吃了。」

  「吃什麼?」

  「吃飯。」

  她聲音很輕,好似怕一不小心,氣息就會噴在他光溜溜的身上。

  呵,小泥球也累了吧,話也不肯多說兩句,真悶啊。

  入夜的大宅子裡,悄然無聲,窗外傳來兩聲蛙鳴,不像以往,眾蛙並沒有接著合鳴,那蛙似乎不甘寂寞,又蟈了一聲,久久仍是沒有回應,也就悄然無聲,不知所蹤了。

  「少爺,好了。」柳依依終於出了聲,拿巾子揾幹他洗淨的濕發,松松地挽起一個髻。「少爺別再讓頭髮沾著水,我待會兒進來梳頭。」

  「依依,別走。」

  「頭皮哪邊還癢?要抓抓嗎?」

  「你的手借我——下。」

  「喔。」她回答得略微遲滯,但還是走到他面前,伸出她的右手。

  燭火映照下,她的手掌略微通紅,指頭因碰水過久而起了皺紋,手背膚色較黑,指甲圓短,血筋明顯,骨節硬繭突出,截然不同于其他丫鬟費心保養的嫩白柔荑,處處顯出她是一個辛苦幹活兒長大的農家姑娘。

  可她的手怎能那麼柔軟?侯觀雲永遠記得,在他責難江照影、接著又跟她發火的那一夜,她握住他的手,陪他蹲在小巷口,過了好久好久,久到他的莫名怒火平息了下來,久到他想就這麼永遠倚靠著她不放。

  他沒有猶豫,從水裡伸出手,往她的掌心緊緊握住。

  是了!就是這種感覺。溫暖、平靜、安心,猶如此時沐浴著的溫水,四面八方包覆他的身軀,在他軟弱無助的時候,給予一股安定的力量。

  他滿足一歎,閉上眼睛,任性地將她的手拉到臉頰邊,放肆地拿臉依偎著、摩挲著。

  柳依依緊緊抿住唇瓣,不讓自己顫抖,手掌讓他抓住,被動地在他臉上按揉著,觸著他略微粗糙的臉皮……粗糙?!她無法止住一波波襲來的震驚,遂輕輕地以指腹輕壓那向來細皮嫩肉的俊臉。

  果然是粗了。還有,他的少年白髮、那蒼涼的吟詩聲調——連日來的奔波和勞累讓他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

  她好心疼,努力眨下眼裡的蒙霧,微俯下身子,拿空著的左手按上他的額頂,滑過了髮際,順過了濕發,再回到額頭,緩緩地、反復地、規律地、一再地、溫柔地安撫他。

  就在這柔柔的撫慰裡,兩道清淚由他眼角緩緩滑下,掛在他佈滿點點鬚根的下巴,再滴落水裡,不見了。

  少爺!她震駭地停下動作。她能說什麼?此刻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除非她可以逆轉形勢,讓侯家回到出事前的榮景。

  她輕咬住下唇,手掌從他額頭移到臉頰,怯怯地為他拭去淚痕。

  他仍然沒有睜眼,卻將她的右手握得更緊了。

  他的臉輕緩地蹭著她的手掌,粗硬的鬚根來回搓摩,刺癢著她的手心肌膚,他的唇在這塊小小的方寸間遊移著,彷若密密親吻。

  然而,她非但不覺得羞澀,反而驚訝著他嘴唇的冰涼。

  「少爺,這水涼了,起來好嗎?」她心急地請求。

  「你扶我。」

  「好。」她輕輕掙開他的掌握,去拿了一條大巾子,再回來俯下身子,撐住他的手臂。「少爺,起來了。」

  他濕淋淋地站起,她忙將巾子圍了上去,扶他走出澡桶。

  接著,她做了一個丫鬟所有該做的事。他沒有說話,就全身光溜溜地呈現她眼前,讓她為他擦乾身子、穿上衣服、系起褲帶、梳幹頭髮、整理床鋪,直到服侍他上床睡覺為止。

  她仔細地為他打理好一切,在放下床帳時,他突然出聲喚她。

  「依依……」他的語氣帶著一絲孤寂。

  「我會在房裡陪少爺。」

  「別放帳子,讓我看得到你。」

  「好。」

  她重新將帳子擱回床鉤上,本想喚人抬走澡桶,又怕驚擾了好不容易才平靜的他,於是熄了燭火,走到了她睡覺的長榻邊,也躺了下來。

  她很快就聽到疲累至極的輕微打鼾聲。望著黑暗裡的床鋪,她終於放下心,合眼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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