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段可染 > 花月正春風 | 上頁 下頁
三十


  良久,他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她,柔聲道:「我早就想這樣做了呢。」

  「咳!咳!」一陣刻意的咳嗽聲驚醒了這對情意綿綿的鴛鴦。姬姑姑在門外笑道:「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你們還不出來吃嗎?」

  皇甫翩翩羞赧萬分,下牙床,穿繡鞋,與安戲蝶走出門來。

  此時,正是將暮未暮的黃昏時分,夕陽還未完全隱沒,正拼了全身的餘熱給晚霞染上最豔麗的胭脂;淡白色的月亮已自東方冉冉升起,猶如一位剛剛起床慵自梳頭的少女,別有一番淡雅的風情;由西自東的雲朵層層疊疊、交錯變幻,從濃豔漸漸過渡到清淡,到了天邊,成了一抹青白色,與含翠的遠山連成一線……涼爽的風從遠處而來,攜帶著濃郁的玉蘭花香,盈滿整個院落;八角亭內早已擺上中午未來得及享用的酒菜,老夫人的嬉笑聲、小順子的吵鬧聲和姬姑姑的大嗓門混在一起,亦成了一道風格獨特的菜肴。

  兩人相視一笑,歡歡喜喜地攜手走向八角亭……

  這樣的時刻真像是一個夢呀。如果真是夢,但願永遠都不要醒!

  謝幽娘是七月初離開聚賢莊的,一路寶馬香車、釵環成隊;天大亮才起身,天未黑便投宿。走走歇歇、消消停停,到達永州時已是七月中旬。唐笑塵默默無言,一直將她送至小洲邊。謝幽娘心神不寧,欲言又止。

  唐笑塵自然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當下駐足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唐某就此停步,再不遠送。夫……姑娘請自珍重。」

  謝幽娘聞言,滿腹心酸,竟頗覺不舍。愁鎖眉頭,珠淚盈眶,不發一言。

  唐笑塵只道她牽掛的是別的事,長歎一聲,自袖內掏出一封書函,交於她的手中,道:「我既已答應你,自會成全到底。你一直想要的休書便在此了。」說罷,踏上小舟,吩咐開船,頭也不回,揚帆而去。

  江面上,船兒越行越遠,越變越小,起初還有輪廓可供辨認,漸漸地成為一個模糊的黑點,到最後再不可尋見,只剩波濤滾滾的一江水,蜿蜒而下,流向未知的遠方。

  謝幽娘惶恐得要命,覺得自己像個被拋棄在荒島的孩子,無依無靠;像只失去了窩巢的小鳥,無處容身;像一間斷了頂樑柱的房屋,搖搖墜墜。傷心不過,靠著一株木蘭樹,捂住臉,嚶嚶地哭起來。直哭了大半個時辰,意識到再不會有人來勸阻安慰,才略略止住啼聲。抽抽搭搭地將濕了的信函細細折疊,塞入袖中;又自囊中取出鏡匣,強整歡容,化了一個素雅的蘭妝。這才舉目觀看,在遍地的蘆葦中尋出一條羊腸小道,戰戰兢兢地走上去。磕磕碰碰地行了老大一會兒,才看到一座小小的院落。更打起十分的精神,整衣理裙,撫發弄簪,自認為十分妥帖了,才徐步而行,走入院中。

  姬姑姑正在廊前打掃,聞得動靜,抬頭觀看。見是一位陌生的年輕少婦,不由又驚又奇。放下掃帚,迎上前,正欲問話,謝幽娘已顫聲叫道:「姬姑姑!」

  姬姑姑老半天才認出她來,一把將她摟到懷裡,又哭又笑道:「你真是那個我一手帶大的小丫頭嗎?不一樣了,不一樣了,姬姑姑都認不出來了!」

  謝幽娘想哭,又怕沖掉臉上的胭脂,強忍淚水,推開她,道:「姬姑姑,師兄呢?我爹爹和媽媽呢?」

  姬姑姑一抹淚水,拉住她的手往老夫人房裡跑,口裡不住叫道:「老夫人!老夫人!快看看誰來了!」

  老夫人睜眼看看謝幽娘,又皺眉看看姬姑姑,頗有些責怪的意味。一閉眼,又去拈佛珠念經。

  雖然她用黑紗巾蒙面,謝幽娘卻早已自她那雙美麗的丹鳳眼中認出她來。再顧不得儀容,雙腿一軟,跪在老夫人面前,哀哀哭道:「娘!幽兒回來了!」

  老夫人全然不認得她,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嚷嚷道:「你不是我的幽兒!你不是我的幽兒!我的幽兒是個小女孩兒,你這麼大個人,怎麼可能是我的幽兒?你不是!你不是!」

  謝幽娘惶急地抱住她的肩膀,叫道:「我是幽兒!我是你的幽兒呀!」

  「不是!不是!」老夫人哭叫起來。使勁推開謝幽娘,站起來,跑到姬姑姑身邊,驚恐地道:「妹妹,快叫她走!快叫她走!她要把我的幽兒搶走了!」

  「好好好!」姬姑姑連聲應允,偷偷地朝謝幽娘使個眼色。謝幽娘會意,抽噎著走出門外,靠在門牆上,依稀還可以聽到姬姑姑的溫言軟語。

  不久,老夫人的哭鬧聲漸漸小下去,姬姑姑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才走出來;直接將謝幽娘帶到客廳,不等她詢問,自發地將事情原委一一道出:「出事那天我去了山中采藥,你還記得吧?」見謝幽娘點點頭,便接著道:「原打算趕在天黑之前回家,不期在路上遇到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姐妹,相談甚為投機,不覺天晚,只好就便去她家住了一宿。誰料次日回到村中,卻發現一切都毀了。到處都是燒焦了的樹木、房屋和……屍體……」似乎再一次被那幕重現的場景所震懾,她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我發瘋了似的往家裡跑,卻只在門前大石頭下發現血肉模糊的夫人,而老爺……連屍首都找不到了……」

  謝幽娘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

  姬姑姑亦是腮邊墮淚,用袖巾擦擦眼角,道:「接著,我又在小河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安小子。費盡千辛萬苦,我將他與老夫人帶到湘西,找老家人幫忙,才救活了他們,可惜老夫人卻因此遺下個瘋病。」

  謝幽娘抬起淚眼,問道:「後來你們又怎麼來到了永州?」

  姬姑姑道:「我們僅有的一點盤纏都用盡了,很難生活下去。幸好小子勤謹,將我姬家的武學學個磬盡,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氣勢,憑著這個在永州謀了個護院的差事。之後,他又結識了一個什麼老闆和什麼閒人,辭了護院的差事,三人合夥做點小生意。賺的錢不少,就將老夫人與我接到這兒來住了。」

  謝幽娘道:「這麼多年全賴師兄照顧我娘,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他才好!」

  姬姑姑忙道:「切莫這麼說。小子他是那種施恩圖報之人嗎?何況老爺與夫人收養他,他已感激不盡,又豈會要什麼報答!」稍停片刻,又道:「瞧我,光顧著自己說,都忘了問問你的境況了。快告訴姬姑姑聽,你又是如何進了那聚賢莊的?」

  謝幽娘道:「聚賢莊莊主唐笑塵將我從河中救起,百般照料、呵護有加,這之間,他又上山剿了強人,替村人報仇雪恨。後來,蒙他不棄,將我收為續弦。我才得以苟活至今。」

  姬姑姑將愁容化作了喜容,道:「這唐莊主卻是有情有意之人,倒也配得上你。只是今次他為何不與你同來?」

  謝幽娘正欲將實情告知,門外突然響起一個清亮的童音,「老夫人、姬姑姑,我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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