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段可染 > 花月正春風 | 上頁 下頁 |
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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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好顏色,卻被養在寂寂的深閨,未免有些可惜。 懷著深深的憐惜,皇甫翩翩掀起斑竹簾兒,走進竹樓。往床上一倒,疲倦地閉上眼睛,整個人漸漸鬆弛下來。暫時,她還不想整理紊亂的思緒,只想聽聽風過竹林、鳥叫蟲鳴的聲音。突然,所有的聲音都化成了一句話在她耳邊不停地迴響:「聽聽你的心,聽聽你的心……」 三月三。 煙波浩淼的洞庭湖上,大大小小的船隻像落葉般來回漂浮。 靠岸泊著的是扁平的漁船,艙內空蕩,漁翁正提了裝得滿滿的魚簍子跳上岸,去換取錢糧。忽然一個不小心,趔趄了一下,魚簍子脫手,魚們爭先恐後地擠出來,在地上歡快地蹦達。漁翁大聲地吆喝、咒駡、不慌不忙地撿拾,在常人手裡顯得滑不溜秋的魚兒到了他的手裡,就像木頭一樣老實乖順。撿完魚,狠狠地吐口唾沫,搓搓手,提起魚簍子,踏著很重的步子,依然走得不甚小心。想到上岸後這些調皮的東西能換到熱乎乎的烈酒,他不由哼起了極其輕鬆歡快的小曲。 在淺水處小心翼翼行駛的是還沒有招徠到客人的畫舸。這類船體積小,裝飾得極其華麗。艙內擺著桃木矮幾,幾上放著羊脂玉的盤兒,內有幾個細瓷茶盂,盛著異果;幾下擺著兩張朱漆圓凳;艙角列著幾甕好酒和一把白鐵嵌黃銅的茶壺,要酒要茶,全隨客便。艙壁開著小小的窗子,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支起窗來,便能看到船行過處,在積翠凝藍的江水上泛起細碎的白浪花兒。艄公掌著舵,還能從容地抽出手,擤擤朱砂鼻子;俊俏的艄公娘子機靈地巡視著岸上的人們,將滿懷的期望託付在他們身上。 富麗堂皇、氣勢不凡的畫舫則惹人注目地在江心穿行,那是官宦人家或富家子弟才有的氣派。腦滿腸肥的官員,穿著極其鮮明,手上照例套著一個碧玉扳子;年輕的少爺們長相秀氣,臉色蒼白,指手劃腳間露出被溺愛嬌縱的脾性。無一例外的,這些人坐在甲板的靠椅上看風景,或者被當成風景讓人看的時候,都不會忘記叫上幾位千嬌百媚的女子做陪襯。在鶯鶯燕燕軟玉溫香的包圍中,雙眼依然不甚安分地睨視江面,看那素雅的木蘭船上,可有偎伴笑、爭窈窕的俏皮女郎。 果然有!瞧那只蕩槳在畫舫右邊的小木蘭舟上,不就坐著一位美貌妖嬈的小娘子嗎? 被人誤認為妖嬈,絕對不是皇甫翩翩想要的。然而,她的的確確變得更有吸引力。不管她願不願意,她的身體已經像少婦般成熟起來;而她那顆徘徊在愛與不愛、是與非之間的心,無暇顧及其他,於是,常常出現在她臉上的便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她自己的不知覺,在別人眼裡反而成了一種獨特的、動人的魅力。這一切,也許得歸功於安戲蝶。 安戲蝶正在另一條木蘭舟上,離她不遠,眼角一瞥,就能看到唐婉清正坐在他的對面,兩人相談甚歡。 皇甫翩翩並不想看他們,可眼睛卻不由自主地一瞥再瞥。唐玉清遞給她一塊糖糕,隨手接了,將全付精力集中在細嚼慢嚥上。吞下最後一口糖糕,眼角又是一瞥,旁邊卻沒了安戲蝶的蹤影。急急地搜尋,四下裡顧盼,才發現在她低頭吃糖糕的時候,安戲蝶已經將船劃到了她的前方。而唐婉清也已經換了位置,和他並肩而坐,不知說到了什麼,她笑得花枝亂顫,身子軟綿綿地往他身上倚去。 皇甫翩翩的胸口像壓了塊石頭似的,又堵又悶。低垂眼簾,對著唐玉清道:「玉哥,咱們回去吧。」 「怎麼了?」唐玉清注意到她的不適,柔聲問道,「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有。」她搖頭。縱使有,也是她咎由自取。明明知道安戲蝶也會來遊湖,她卻沒有拒絕唐玉清兄妹的相邀。 唐玉清快速地將船靠岸,跳下船,回過頭來攙扶她。 「玉哥,」猶疑了半晌,她終於說道,「我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柔弱,我可以自己下船。」他的溫柔體貼,反而扼殺了她的天性。 唐玉清沒有收回手,只是後退了兩步,笑道:「你跳下來,我接住你。」 皇甫翩翩苦笑一聲,跳上岸來,站得穩穩的。但為了不讓他的雙手落空,她還是裝成不夠平穩的樣子,將手在他手上搭了一下。沿著堤岸,兩人散了會兒步。河岸旁,一家酒肆的望子在柳樹下若隱若現。 皇甫翩翩想起姬姑姑特製的美酒,不由動了酒癮,舔舔嘴唇,向那間酒肆走去。唐玉清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 酒肆的名字很有意思,叫「月月香」;老闆娘也很有意思,叫何月香。才吃了一兩杯淡酒,皇甫翩翩就被這酒和這人深深地迷住了。 酒香人更香。客人們哪裡是在喝酒呀,分明是以此為藉口來接近那風風火火、大膽潑辣的老闆娘。她比那面掛得高高的酒旗招子、那一瓶瓶美酒,更能吸引過往的客人。光是看著她在人群中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的樣子,便已是一種極舒服的享受。 客人們爭相勸酒,何月香來而不拒,數盞過後,已微顯醉態。微敞開衫領,翻卷起羅袖,像只花蝴蝶般,笑盈盈地四處流連。有不規矩的客人抽空子摸一摸她的腰,她也不惱,只借酒佯狂,把腰身一扭,避得遠遠的,斜依著另一張酒桌吃吃地笑。 曼妙地一個轉身,玉臂往桌邊客人的肩上一搭,俯耳低聲道:「公子,不送我一杯酒吃嗎?」 唐玉清慌亂地推開她,窘道:「請自便。」剛才那股吹過他的脖頸的熱浪夾著酒香,把他的臉都熏紅了。 何月香果然自己提了酒壺,滿斟了一杯酒。酒斟得急,居然斟起了一個喜花兒,忙舉將起來,往唐玉清口邊送去,唬得唐玉清閃避不及,驚慌失措地向後退去,結果被屁股底下的長木凳兒一絆,跌了個四腳朝天。 客人們大笑起來,又放肆又暢快。皇甫翩翩亦拿袖子掩了掩嘴,抹去那止也止不住的笑意。何月香在她旁邊坐下,左手托著下巴,右手捏著酒杯,又愛又憐地望著狼狽不堪的唐玉清,嘴角綻開一朵極其天真的微笑,稍縱即逝,複搖頭歎道:「可惜呀!可惜了一個喜花兒。」酒杯裡,喜花兒當真已經散了。而她憐惜的到底是人還是喜花兒,就沒人知道了。 唐玉清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攜了皇甫翩翩,逃也似的離開了「月月香」,正好在堤岸上碰到了剛剛下船的安戲蝶與唐婉清。 唐婉清一眼就看出了唐玉清的氣惱,奇道:「大哥,你怎麼了?」 唐玉清更不答話,加大步子往前走。 唐婉清越發好奇,帶著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神氣向她大哥追去。 皇甫翩翩的心倏地抽緊了,捏著長長的發梢,不知是該追上去,還是繼續慢慢和安戲蝶一塊兒走。 「翩翩。」 她螓首低垂,不應聲,腳步卻放得更慢了。 「三月六日,晚上三更,我在聚賢莊門外等你。」 她還是不應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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