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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濕潤的布巾拭去黏膩,留下令人愉悅的清涼;粗糙的布面擦過肌膚,帶來騷動內心的麻癢。隱隱可辨認出的手部輪廓,從額頭遊移到臉頰,從臉頰巡曳至頸項,力道適度的撫觸令他不由得一陣心猿意馬──

  可鄙的你。另一個皇甫少泱不留情面的嘲笑著,笑他竟這樣不可自拔的沉溺于建立在傷者與照顧者這關係上的親匿,以及深藏內心裡的那一絲關於未來的妄想。

  你想笑就笑吧,我可不在乎。

  被那溫柔撫觸緊緊捆縛的皇甫少泱,毫不抵抗的陷入溫柔鄉。

  拭去髒汙,將布巾打濕,洗滌、擰乾、再擦拭,這樣的步驟不斷不斷的重複著,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細碎的汗珠緩緩從尉遲楠額上滲出,一雙手在不經意間被熱水泡得通紅,微微刺痛,但因皇甫少泱那一臉難得的慵懶微笑,讓她覺得就算兩隻手都被燙熟,也沒有什麼關係。

  "翻過去趴著……"她啞著聲音命令著他,而他溫順的服從。

  布巾緩緩撫過頸項,來到滿布舊疤新傷、一片沭目驚心的背部。

  她忍不住眼眶一紅。

  還記得那日她背負著皇甫少泱,跋涉過整片原野,好不容易找到這間雖然殘破,但還有張勉強堪用的床、幾隻破鍋破碗的廢棄小屋。

  荒郊野地當然是請不到大夫,一切全都靠自己。她必須忍著心痛,又撕又扯的將沾黏在傷口上的碎布除下,硬起心腸不顧他疼得抽搐,一遍又一遍清洗身上的刀傷。還好身為武人的他隨身帶有金創藥,免去她自製敷料的苦惱。

  接下來的幾日,皇甫少泱高燒不止,徘徊在生死線上,而她憂心忡忡,夜不成寐,就怕自己粗淺的醫術不但救不了他的命,反倒延長他的痛苦。

  還好他活過來了。跟那時的心驚膽戰比起來,現在真的是安穩太多、太多了。

  察覺尉遲楠的動作越來越緩,最後甚至住了手,現實終於回到皇甫少泱心中。

  不該再這樣意亂情迷下去了。

  斥退那身陷情潮中的自己,卻不知該如何面對一心一意服侍著他的尉遲楠。皇甫少泱一陣心慌,反射性的戴上七情不動的面具,粗聲打破沉寂,"可以了。"

  尉遲楠心頭一跳,猛地注意到雙手在她不知不覺問撇下了布巾,十指攤開平貼在他背上,不禁窘紅了臉,掉開視線,"真是對不住,我不知怎麼的閃神了……"聲音越說越小聲,最後一個字甚至只剩下個氣音而已。

  "姑娘想必是累了。"皇甫少泱滿臉佯裝的鎮定,幫著她找到藉口,"為了照顧我,累得姑娘多日來睡不安穩,真的很過意不去。"

  才不是因為精神不好的關係,而是……而是……

  無法面對自己這舉動背後的真正原因,尉遲楠只好傻笑著接受這毫無說服力的藉口,暗自祈禱千萬別讓對方聽見自己那幾乎要蹦出胸膛的心音。

  而他也是同樣的心慌意亂,低垂著腦袋,搜索枯腸想法子好替彼此解圍。

  啊,有了。皇甫少泱輕咳一聲,板著臉看起來相當正經,"尉遲姑娘,你不是計畫要在揚州待上一陣子,怎麼這麼快就離開了?"

  這問題勾起了塞在箱底的記憶,尉遲楠不禁氣惱的繃緊了臉,"我不知道,這一連串遭遇根本來得莫名其妙。"抖手將濕布甩回水盆裡,她整整思緒,簡單扼要的說起別離後的經歷。

  然後他知道了一切。盤據心底的陰影迅速擴散,遮蔽了整片天空。

  翌日。

  "你還不能下床啊。"一進門,見到皇甫少泱緊攀著床柱勉強撐住身體的險狀,尉遲楠連忙拋下手上籮筐,一箭步趕上來扶。"我早告訴過你,你這傷要痊癒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急不來啊。"

  皇甫少泱死白了臉,一身都是冷汗,在她的攙扶下狼狽的倒回草床上。

  她抖開充作被子的外衣,仔仔細細的覆蓋在他身上,嘴裡叨念道:"我知道你心裡著急,但很遺憾我不是什麼華佗再世,你除了捺住性子讓傷勢慢慢好轉外,別無其他選擇。"

  他閉上眼擋開正像陀螺般旋轉著的視界,忍住湧上喉頭的一陣陣噁心,強自開口說:"我怎能不心急,誰知那幫人是不是已經斷了綁架你的念頭,他日會不會又再找上門來?"

  "那就隨緣吧。"尉遲楠輕聲一笑,"俗話說得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又說'閻王要人三更死,豈能容他到五更',你又何必盡將這事掛在心上頭?"

  他有些氣,"聽你說的這麼輕鬆如意……"

  "不然還能怎麼辦呢?"她拋下一句更讓他惱火的回答,轉身走出小室,不一會兒端了個陶碗回來,塞進他手裡。"乖乖把藥喝下去,傷才會好得快。"

  "但這藥好苦。"皇甫少泱皺著臉,嘟嘍一聲,屏氣閉眼囫圇吞。

  接過喝得一乾二淨的陶碗,尉遲楠順手替他整了整被子,"忍著點,趕明兒我去覓只蜂巢來,加點蜂蜜後藥汁就不苦了。"她溫著聲音哄他,暗暗覺得要小孩性子的他萬分有趣。

  他沉默了一會,悶著聲音,"不用麻煩了,喝點苦藥又死不了人,我挺得住。"

  "挺得住就好。"她帶著笑應了一聲,盤膝坐在地上,挑揀著籮筐中剛曬好的草根樹皮。

  之後不再有人開口,小室裡除了平靜舒緩的呼吸外再無其他聲響,遠方鳥啼環繞小屋不去,清脆的,嬌柔的,像夏夜裡最甜美的夢境。

  皇甫少泱昏昏然的沉入夢鄉,在半睡半醒間,某種一直存在、但始終虛幻得無法捉摸的意念緩緩成形了。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耳尖的尉遲楠聽到那夢中囈語,隨口應了聲:"什麼東西好奇怪?"

  "那味道……"

  "哪個味道?是我正在熬著的藥汁吧。"

  "不是。是……是……火場……好臭……"

  "火場?"她住了手,沉吟了一會,"我懂你的意思了,那時道的確不好聞。"

  "好奇怪……不同的地方卻有相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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