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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地窖裡一片漆黑,陰冷而潮濕。

  咱喳一聲,火摺子燃起,照亮了地窖裡圍著石壁擺放的木架,以及木架上形制不一、風格各具的各色雕作。

  "這地窖可真是座價值連城的寶庫啊。"皇甫少泱驚歎不已,忙將火摺子湊近想瞧得更仔細,卻看見了尉遲楠臉上複雜難解的表情。

  "怎麼了?"他循著她的視線看去,找不到任何特異之處。

  "不見了……緋龍杯不見了……"尉遲楠踉艙上前,驚疑不定的在木架上反覆掏摸,嗓音虛浮得幾乎聽不清她說了什麼。

  皇甫少泱擔憂的蹙起眉,集中心力努力辨認。

  "……誰?被偷走了?還是……還是有其他人活下來了?"

  在一屋子的濃重藥氣中,男子憑幾而坐,隨手把玩著棋子,不甚專注的聽著匍匐跟前的親信所報告的消息。

  "很好,在多年的追索後,終於得到尉遲遺族的下落。"沒有絲毫猶豫,他下令布下天羅地網,活捉那個小小雕師。

  在親信領命火速離去後,男子一甩手扔掉棋子,走進月洞門後的睡房,拂開沉重的紗帳,注視仍昏睡著的女子。

  "你睡著的時間一天此一天長了。"

  在這四下無人之際,他終於松了心防,坦承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憂慮與恐懼,"這幾年來我一直害怕著,怕你就這麼的沉睡下醒。但你知道嗎?轉機已經來臨,尉遲一族的後人已然找著,這次……這次我們一定會得到緋龍杯,然後你的病就有救了。喔,芊芙,你可得要再撐著點,千萬不能功虧一簣啊。"

  他輕柔的拂開散落在她額上的長髮,"我知道你在心裡嘀咕著什麼,但若不試上一試,又怎知'緋龍杯裡藏靈藥'這話是不是真的只是傳說而已。你要明白,芊芙,我的選擇真的不多啊……好了,收起你的笑,一個王爺是容不得別人姿態擺得比他高的,所以,你就算再得意,也只能暗笑在心裡,知道嗎?"

  男子握著她的手守在床邊,述說著絕不可能在她面前表露的心事,直到一聲雞啼宣告新的一天來臨。

  他匆匆與她吻別,放下她的手,離開房間更換朝服,搖身一變為當今皇上親叔、官居宰相高位、掌控皇城禁軍、權勢無人可敵的端王。

  在他身後,晶瑩的淚珠沿著女子的頰,緩緩的滑進被褥裡。

  數日後,悅來客棧。

  這次是真的分別了。

  皇甫少泱旁覷著尉遲楠的一舉一動,不用刻意去解讀也能明白那肢體語言下的意義,心裡明白在前頭等著他的是什麼:各奔西東,如是而已矣。

  終究他們的緣分已盡……不,都已多相處近一個月,他也該滿足了。再說官府對他頗為厚愛,在他的腦袋上標了極高的價碼,不儘早分道揚鑣的話,只會為她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整理好思緒,皇甫少泱深吸一口氣,推開滿心的遺憾,替她斟廠環酒,"之後的路途將會非常辛苦,你可要多多保重。"

  尉遲楠點點頭,沒問他為何知曉她的打算,打啞謎似的回敬一杯,"該多加保重的是你。我只需避免麻煩,你卻要去主動招惹麻煩,處境比我危險何止三分?我會早晚三炷香,祈求神明保佑你的。"

  "順道幫我勸勸他們,就說我已經被考驗得夠久,應該是放我一條生路,讓我了結心腹大患的時候。"皇甫少泱想說句笑活絡氣氛,卻在無意間透露自己早已心力交瘁的處境。

  "我會的。"她命令自己笑著給子承諾,一陣悶痛卻在這時揪住內心,僵住了勉強擠出的笑容。深吸口氣,她鄭重的重複之前承諾,"我定會去幫你求神的。"

  皇甫少泱點點頭,昂首吞下一杯酒。"先在這裡道謝了。"

  "甭客氣。"尉遲楠明白他選擇的是條什麼樣的崎嶇道路,卻沒法子出口阻止。身為朋友,她不忍心看他將身家性命懸在一個幾乎不可能達成的願望上,但她又哪來的立場阻止?她也是要將心力投諸在一個同樣希望渺茫的目標上啊。

  前所未見的濃濃離愁籠罩著他倆,好半晌沒人有力氣開口。

  驀地一聲輕笑,最先恢復的仍是皇甫少泱。"尉遲姑娘,不知你有沒發現,自從我們認識後,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再會,請多保重'。"他的語氣平淡,彷佛置身事外。

  尉遲楠偏頭回憶,半晌後亦笑了,"還真的呢,不過這不也說明了咱倆確實有緣,不然怎會有機會連連碰頭呢?"

  "那就讓我們期待下一次的不期而遇吧。"他再斟了杯酒敬她。

  "是啊,希望下次碰面時我們都已心願得償,你找到了正主兒──"

  "而你也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家人。"

  他倆相視一笑,彼此心知肚明──

  天下如此之大,要再見面談何容易?杜甫詩云:"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朝一別,大概是永無相逢之日了。

  "來來來,各位太太、姑娘們,漂亮的發簪、梳子、釵兒,小攤是應有盡有,包您滿意啊!"尉遲楠拉起嗓門,對著過往行人叫賣。

  這裡是揚州,之所以會選擇這個地方做為她尋親的起點,完全是因為她先前一直想著要到揚州見見世面,既然目前無特定的目標,那麼從這裡出發也好。

  在揚州城落腳已將近一個月,她的生活也漸漸穩定下來,每天上午到街上販賣自製的小飾品為生活打拚,收攤後就是屬於自己的時間,要去拜訪同行抑或四處溜達,完全看當天心情如何來決定。這樣的日子表面看來相當優閑隨性,私底下卻是茫然混著孤寂。

  茫然自然是因為不知失散的親人會在何時、何地出現,而孤寂……

  她憋住差點脫口而出的歎息,強逼出笑臉。

  "姑娘真是好眼光,這發簪可是師傅用檀香木雕成的喔,而且你看,這花紋多細膩、多漂亮啊,插在發上與你再相配不過了。想想,這樣適合你的發簪才花你兩個銅錢,真是太值得了。"她一邊招呼著客人,一邊責駡著自己竟如此沉不住氣,才跟皇甫少泱相處了短短的一個月,居然就耐不住一個人的日子。

  想當初她還是獨自一人住在深山裡,周圍除了飛禽走獸,蛇虺蚊蚋外,沒半點人煙哩,現在身邊有這麼多人進進出出,她又有什麼好抱怨、好不滿意的?

  "今後也請多多關照小攤啊。"她堆著滿臉笑,送走拿著發簪歡天喜地離開的小姑娘,將銅錢收入腰問錢囊中,視線又一次不自覺的往街尾溜去─

  "笨蛋,他當然不會在這裡。"察覺自己的舉動,她惱怒自己對過去居然如此放不開,忍不住狠狠的敲了自己一個響頭。"振作點,尉遲楠。"

  "呃,這位姑娘……"

  尉遲楠猛一抬頭,只見一身青衣小帽家僕服飾的少年站在攤子前,狀極尷尬的看著她,引得她跟著不自在起來,連忙一聲輕咳,將心思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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