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典心 > 黑豹的牡丹 | 上頁 下頁 |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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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到爭吵的聲音時,立刻跑了過去。他應該要快點趕到,保護他的母親,但他卻去得太慢。 黑仲明永遠記得,那一天夜裡,他飛奔過走廊,沖到了母親的房間。 父親已經離開,而她站在那裡,站在窗外的陽臺上,身上帶著新的、舊的傷痕,露出抱歉的微笑,在紛紛的白雪中看著他,然後就轉身,跳了下去。 她甚至沒有再跟他說一句話。 在那天夜裡,他就曾經懷疑過,她在許久之前,就已經決定,要用這種方式離開他的父親。 而這本日記裡記載的一切,只是證實了那個懷疑。 他的母親不夠勇敢,即使愛他,她依然選擇拋棄他,寧可死去,也要逃離那個惡魔。 窗外,大雪不停。 把女人關起來,是沒用的。 他當然知道這一點,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件事。他低咒著,再度舉起厚重的玻璃酒瓶,但是空空如也的瓶子裡,再也倒不出一滴琥珀色的液體。 你說像你的父親一樣……牡丹所說的話,再次浮現腦海,黑仲明憤怒的將那沒用的空酒瓶,朝著窗戶外頭,用力的丟了出去。 酒瓶砸破了落地的玻璃窗,巨大的聲響,在黑夜中聽來格外刺耳,晶亮的玻璃碎片,撒落一地。 狂風,夾雜著雪,呼號進屋,揚起了他的頭髮、他的衣衫。 但是,在風雪紛飛的暗夜裡,牡丹的話言猶在耳,那張憤恨不平的淚濕面容,依然浮現眼前。 你瘋了嗎?當我如此恨他父親的時候,我怎麼可能會愛他? 恍惚之中,母親的身影,和牡丹憤怒的臉孔交錯。 你就像你的父親一樣……她錯了。他不一樣。他和那個男人,不一樣。 這輩子,他最痛恨的,就是和那個男人一樣。 呼吸著那冰冷的空氣,黑仲明伸手扒過黑髮起身打開書房的門,穿過那條長廊,走回自己的房間。 臥房裡頭,沒有丁點燈光,只有窗外隔壁房間的燈火,悄悄灑落。 牡丹就躺在他的大床上,一動也不動的,纖細的身子,裹著一條厚毯,緊緊蜷縮著,像是已經睡著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不太敢走上前,害怕自己其實真的動手打了她,害怕在她身上看見,跟母親身上同樣的痕跡。 那個時候,他太過生氣了。他唯恐自己真的動了手,只是故意忘記。 蒼白的臉上,猶有淚痕。 只有淚痕,沒有瘀青。 微光太暗,他看不清楚。他朝床邊再走了幾步,靠得更近,確定自己真的控制了脾氣,而不是像那個男人一樣,總是把憤怒發洩在旁人身上。 除了哭腫的眼,她嬌柔的面容完美無瑕,沒有任何不該有的傷痕或瘀青。 他閉上眼,再睜開,她還是躺在那裡,並沒有跳起來指責他、咒駡他,更沒有被他打倒在地縮在牆角,躲避他的拳腳攻擊。 不自覺的,他伸出了手,拂開她頰上的發,抹去她眼角的淚滴。 她是他勇敢的牡丹。 不是他的母親。 起初他會選擇她,是因為她的勇敢,但到了後來,他冷靜的判斷,已經變得不再冷靜。 當他在下午踏進了浴室裡,意外的看見了她正預備做的事情時,他立刻就被憤怒淹沒。他不能明白,她怎麼能如此愚蠢,這種該死的方式,很可能害她失血過多,就這麼死在那缸雪水裡。 在那一瞬間,黑仲明失去了應有的冷靜,忘了她的身分、她的立場,忘了效忠于金家的她,在懷了他的孩子時,會有多麼驚慌恐懼。那是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任脾氣失控。 這次的失控,只是清楚的告訴了他一件事。 他不想失去這個女人。 他不想失去她。 蠶牡丹聽見他開門的聲音。 她知道他走到了床邊,但是她不想面對他,更不想跟他說話。所以,她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同樣呼吸的頻率,假裝自己已經睡去。 黑仲明沒有叫醒她,也沒有立刻上床,他只是站在床邊,無聲的看著她。 她敏銳的意識到他的視線,以及他沉重的呼吸。他渾身都是酒味,聞起來像是在酒缸裡泡過澡,剛剛才起身似的。 他喝醉了。 有那麼一瞬間,牡丹有些害怕,他會強行喚醒她,再跟她爭執,或是更糟的,再一次強迫她面對自己的欲望,強迫她承認,自己想要他,就和他想要她一樣強烈。 但是,他沒有這麼做。 他只是在床邊站著,默默看著她,很久很久之後,或許當窗外的雪,又多積了一時高時,他才伸出了手。 牡丹緊張得不敢動彈,連呼吸都要停了。 然而,黑仲明沒有搖晃她,也沒有叫喚她,而是輕輕的,幾乎是溫柔的,把她臉上的髮絲撥開,抹去她眼角殘餘的淚滴。 心口,驀地一緊。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指腹的溫暖。然後,他就縮回了手。 又過了好一陣子,她聽到他脫下衣服的聲音原本放鬆的身子,再度又變得韁硬。她一動也不動,直到他無聲的上了床,鑽進了毯子裡頭,然後伸手將她輕輕的帶進懷中。 他的四肢有點涼,她不自覺的輕顫著,他卻不肯鬆開手,只是伸手一次又一次的,輕撫著她的背,將她更加擁緊在懷中。 黑仲明的臉,深埋在她的肩窩裡。她清楚的聽到他因為溫暖的被窩,吐出一口長氣。 然後,他啞聲開了口。 「我不是他,你也不是我的母親……」那話語,很小聲、很沙啞、很堅定,在她耳邊低喃著。縱然渾身都是酒氣,但她卻覺得,哀傷得想要哭泣。 「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像他一樣……」牡丹的心口,緊縮得陣陣作痛。如果他沒有喝醉、如果他知道,她其實還醒著,他絕對不可能將這些話說出口來。她很清楚,黑仲明口中的他,所指的是什麼人。她親眼看過那本日記,所以更知道自己先前脫口而出的,是多麼不公平的指控。 他不像他的父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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