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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哼,裝傻是吧?」

  對方咄咄逼人,不肯輕饒:「我送貨出城之前,跟你買了張出入平安,來回這一趟卻被劫了五次,連馬都喝水噎死了。」

  這位客人看得眼熟,他忍不住問:「您之前不也買過嗎?」

  「之前是都靈驗,次次平安,但這趟什麼妖魔鬼怪都來了,吃我的貨、拿我的銀兩、追了我兩個山頭,還拔了我一大綹頭髮。」

  他一甩頭,露出左耳畔的頭皮,果然光禿禿的,雖沒再滲血,但也怵目驚心。

  一旁也有人喊:「我買的是鎮宅安寧,卻夜夜有鬼來,把我家當客棧,有時喧嘩大笑、有時鬼叫亂嘯,趕都趕不走,還不時變得青面獠牙,嚇得我家人心驚膽戰,夜夜不得安眠。」有個少婦抽抽噎噎,滿臉是淚的哭訴:「我把夫妻和睦的符燒成灰攪拌入水,丈夫喝了卻愛上一棵樹,天天跑去對樹說情話,還把我休了。」

  這下子別說是和睦,連夫妻都拆散了。

  鄭堆被眾人推來推去,罵得狗血淋頭,冷汗濕透衣裳。

  他照舊寫符咒,卻被顧客責駡,惱怒到在攤子前等了幾日,就是要堵到他,痛駡一頓出氣。

  「你是不是死後跟妖魔鬼怪聯手,畫的符咒就是給它們報信?特意引來欺負我們這些人?」

  「絕對沒有!」鄭堆急忙否認。

  「枉費我們對你的信任!」

  「是啊。」

  「還砸了你爺爺跟你爹的招牌!」

  罵聲如雷,轟隆隆的在他頭上響。他不知所措,垂著雙手、抖著身子,聽著人們一聲又一聲的指責。

  有個聲音揚高,不是替他辯解,而是急於辯駁,不願被他牽連受罵。

  「等等,我就是鬼啊,他的符害得我墳堆被鏟平,連子孫都不記得我,沒了冥紙跟煙火,我餓得只能嚼路邊的嫩葉子。」

  「我也是。」

  又一個鬼不堪被牽連,出聲討公道,唏噓不已的說道:「買了符咒後,我沒日沒夜的咳嗽,咳得骨灰都噴出骨灰壇,一部分都被風吹沒了。」

  眾人一看,果然發現那鬼缺了右腿。

  不但有人受害、有鬼受災,連妖物都出言指控:「用符水沐浴後,沒有讓我更美,反倒害得我全身的毛都脫盡。」

  戴著斗笠的狐狸精不敢見人,背後垂落的九條尾巴別說是毛色豐潤,就連半根毛都沒有,不像狐狸尾巴,倒像是老鼠。

  眾人、眾鬼、眾妖輪著罵到過癮,直到口水幹了、罵得累了,才悻悻然離開,臨走前還不忘聯手把他的桌椅都砸爛,不讓他再造禍害。

  委靡潦倒的鄭堆坐在殘桌破椅間,往日的自信都被罵得一乾二淨。梳得整齊的頭髮被推得亂了,花白的發一綹綹的落在眼前;最好的衣裳被揪得破了,露出枯槁蒼老、斑斑點點的皮。

  愣了好一會兒後,他用顫抖的手握筆沾朱砂,不用黃紙,而是朝著廣場邊的矮牆上,一隻曬著太陽、翻著肚子舒服扭動的狗兒,淩空畫出一道平安符。

  頓時,狗兒哀嚎一聲,雙眼翻白、舌頭外吐,像中了無形的箭,當場就斃命。

  鄭堆緊緊抱住頭,蜷縮在毀壞的攤子裡,絕望是無底深淵,連他的哀嚎都吸收殆盡,一聲都喊不出來。就連死亡都未曾讓他如此崩潰。

  從小到大,他學的就是畫符卜卦,他擅長這件事,也只會這件事。

  爹親為這件事誇獎他、鄰里為這件事對他刮目相看、人們對他敬重不已、鬼與妖走過他面前都要畢恭畢敬。他人生的意義都來自這件事帶來的自信,能想起的每段記憶,都跟這件事有關。

  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會,只是一個老頭——

  不,是老鬼。一個畫符不靈的鬼。

  他倒臥在地上,無聲啜泣,比被遺棄的娃兒更無助。雖然三魂七魄都還在,卻覺得失去一切,連臨死前的痛苦都比不上此時的萬分之一。

  那些以前會熱切打招呼、送水送吃食、主動圍靠過來的人們,全都避得遠遠的,任憑他的魂魄被日光曬得淡去,也沒有半個人去理會。

  不知是誰把鄭堆的墳也糟蹋了。

  鄰近幾座墓的主人聽到傳言後,也不敢再跟他來往。他成了道地的孤魂野鬼,偶爾出來飄蕩時,被昔日顧客遇見,還會遭來一頓痛駡。

  他躲避人群,只在深夜時分於草原上走動。

  明明知道不該,但他還是無法忘記畫符。他對著夜空揮舞著筆,任朱砂灑過他的腳邊,每道符咒練了又練,只留最後一筆,不敢完成。

  草原被朱砂染紅,他走過的路徑,道道都紅得像灑落的血。

  這樣過了很久。

  又似乎沒那麼久。

  有天深夜,烏雲遮蔽月光,草原上連風都沒有。

  他從躲避處爬出,滿頭花白、衣衫襤褸的拖著腿,漫步在雜草之間,拿出懷中珍藏的筆,從最簡易的符咒寫起——

  啊,這是他三歲起就學會的符,爹親高興得買了串糖葫蘆給他,圓胖的山楂沾著厚厚糖衣,裡頭還塞著豆沙餡,咬起來又脆又甜。

  朱砂揮灑,符咒一道比一道複雜。

  五歲時學會的符。

  七歲時學會的符。

  十歲時學會的符。

  十五歲時學會最複雜的符後,他也在那年出師,代替爹親擺攤,舊客們都來慶賀。他當場替爹親寫下長命百歲的符咒,爹親也在滿百歲過後,含笑逝去。

  如今,牽連他與人世的那件事消失,他的魂魄一天比一天薄弱,漸漸化成深夜的淡影,不知何時就要被絕望稀釋到蕩然無存。

  淩空的筆抖下朱砂,沒寫成就停手。

  「老人家符力不淺啊!」

  陌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論是語句或聲音裡都蘊含著他最饑渴的讚譽。

  有光芒穿透他的魂魄,從後方亮起,從朦朧漸漸清晰。

  他轉過身去,驚愕的看見先前走過的空曠草原上,竟出現一桌兩椅,樣式華麗、

  雕工精美。一個男人穿著飄逸白袍,悠閒的坐在椅上,吹開碗裡的茶葉,慵懶的啜了一口,才對他露出笑容。

  男人長得俊美,笑起來更是能讓花季時綻放得最美、最豔的花為之失色,慚愧得枯萎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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