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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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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的肯定是你。」 兩人訂下日期後,如對陣的將軍,領著各自的擁護者,彼此錯身而過,都沒有回頭多看對方一眼。 何清返家後,並沒有積極準備。 他認定絕對會贏,所以照吃照睡,每日以雪水沐浴後,更換衣裳就睡了,夢裡都聽得見女人們愛慕的呼喊聲,令他連睡著時的嘴角也上揚著。 約期那日清晨,他還在半夢半醒間,臥榻的角落,一個陰影從虛慢慢轉實,灰黑灰黑的,看不清輪廓。 何清朦朧睜眼,看見那團灰黑陰影正趴伏在枕邊,靜靜窺看。 「你是硯城裡最美的人嗎?」 灰黑的粉末摩擦,發出雖不清晰,但勉強可以辨認的聲音,聲音裡頭有著濃濃羡慕。 「當然。」何清想也不想,以為是夢,翻身又再睡。 灰黑的陰影靠得更近。 「我想和你一樣。」 嘶啞羡慕的聲音近在耳畔。他不耐的在耳旁揮了揮手,像驅趕蚊蟲般,並哼聲道:「不可能,別妄想了。」 「我要像你一樣。」 羡慕轉為渴望,灰黑的粉末凝聚為兩隻手,珍惜的輕撫俊臉:「把臉給我。」 撫過之處,都留下髒汙的痕跡。 何清轉過臉正要怒斥,張開的口卻被灰黑粉末灌入,塞得他無法言語,只能咿咿嗚嗚的乾澀呻 吟,全身也動彈不得。 「美。」 那聲音讚歎:「真美。」 以往,讚美總能讓他心花怒放,如今他卻驚駭至極。但就算恐懼時,他還是俊美非凡。 灰黑雙手摸索著,來到何清髮際處,長出尖銳指尖,沿著髮際到下顎,再從下顎回到髮際,畫了一圈,傷口比刀割還平整。 鮮血很快湧出,伴隨強烈疼痛,但灰黑的舌探來,舔走血液,也舔去痛覺,讓他麻痹,任憑對方為所欲為。 髒汙的雙手很仔細的,像是掀著薄薄的潤餅皮,一寸寸的剝下俊臉,從額頭掀到雙眼處,掏挖掉眼睛,先含在嘴裡,再用指尖揠下鼻子。 嘴唇處的皮膚最薄,所以灰黑的陰影格外仔細,不再用手,而改用舌頭,慢慢的、慢慢的舔下,舌尖鑽入皮與肉之間挪移,比吻更親密,舔去好看的唇形、紅潤的唇色,口水從舌上滴答流淌。 吻得愈深,臉皮就被剝下愈多。當濕答答的舌收回時,何清的臉已經整片被剝走。 灰黑的陰影在晨光中欣喜的展開臉皮,像是敷紙窗般貼在凝聚的粉末上,用指尖撫平,黏得服服貼貼,並把眼珠拿出來放妥,就頂著何清的臉,歡喜的跳躍了一會兒,然後冉冉消失,連聲謝都沒說。 直到麻痹感消失,何清才掙扎起身,焦急的找尋銅鏡。 映在銅鏡上的,不再是俊美倒影。 他的五官都消失不見,臉部只剩一層蒼白的皮膚,光滑得像是剝掉殼的水煮蛋。他悲痛大哭,聲音就像隔著一道牆,從平滑的臉部透出,一顆顆淚水從毛孔滲出,起初是用流的,隨著哭聲漸大,改而噴迸而出。 「我的臉!我的臉!把我的臉還來!」 他把銅鏡丟在地上,用力踩踏,一邊嚎哭著。 聲音驚動家人,連鄰居也來探望,一看之下都大驚失色。 何清一口咬定,那灰黑的粉霧該是受了陳嬌的指使,因為怕輸去競賽,才會派出迷戀她的鬼或妖,偷去他的臉去討好她。 他跑到陳家門前,先是咒駡指責,到後來轉為苦苦哀求。陳嬌理都沒有理,徹底否認跟這件事有關。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才放棄糾纏。 因為陳嬌的臉也被剝了。 硯城裡最俊美的男人跟最豔麗的女人,都丟了臉。 他們不能吃,倒是可以喝,家人把米粒煮成漿,苦勸他們喝下。但因為太過傷心,就算喝了再營養的湯水,仍因為日夜哭泣,很快憔悴下去,甚至把自己關在房裡,任何人都不肯見。 陳掌櫃憂愁不已,實在沒辦法了,便準備去木府懇求。孰料家門前竟有貴客光臨。 姑娘來了。 關得嚴嚴實實的藥鋪大門,不需她敲叩,也不需她呼喚,就在她面前乖馴的無聲敞開,繪在門上的圖案顏料急急融化,遊走到地板上,每一色都染滿一塊磚,在繡鞋踏足過後,因過於幸福而蒸發。 雷剛伴隨在她身旁,如大樹護衛嬌嫩的花。 「打擾了。」 脆嫩的嗓音將憂愁驅逐殆盡,連房裡的陳嬌也不哭了,顧不得披頭散髮,匆匆開門來迎接,一張蛋臉垂得低低的。 「我出來走走,聽見你的哭聲。」 她往後一坐,陽光中飛舞的塵埃就聚成舒適的座椅,托住輕盈的嬌軀。 藥材鑽出藥櫃,纏繞成小小的人形,忙著取杯端水,送上清冽的泉水,對雷剛也不敢怠慢。 陳嬌細說從頭,原本傷心欲絕,現在說起來,卻覺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嫩軟的小手捧著瓷杯,並沒有沾唇,倒是雷剛一飲而盡,她便把自己的份也給他,讓他抒解乾渴。 「既然喝了你家的水,我就幫你把臉找回來。」 姑娘彎起嘴角,微笑說著,因為有雷剛相伴,心情特別的好。 她走進臥房,指尖緩慢伸起。 即便被縟都清洗過,看來潔淨無汙,但那些藏在布料裡、地板角落、窗框縫隙裡,所有灰黑之影經過之處,都浮現烏黑的粉末。 粉末飄浮在空中,懸凝著。 嫩白的指尖再一撚,粉末就聚集成黑線,從床鋪筆直朝窗外延伸。 姑娘微微一笑,在雷剛的牽握下,跟著黑線走了出去。 出了藥鋪,雷剛抱起姑娘,共乘棗紅色的大馬,沿著黑線追蹤,穿過大街、繞過小巷,憑藉他對硯城內外各處全都了若指掌,黑線始終在可見之處,沒有一次遺漏蹤跡。 出了硯城,黑線就鑽入山林,潛入濃蔭遮天的參天古木之間,最後落在一池綠黝黝的沼澤旁。 只見一個黑撲撲的石像對著池面,欣喜的顧盼。 它是數百年前被放置在山林之中,為迷途之人引路的雕像,灰黑的粉末,是它因為古老而風化散落的石屑。它老得連面目都模糊,不知已經在樹林深處度過多少歲月。 它把何清的臉皮貼在幾乎平坦無痕的石面上,就變成何清的模樣,望著池面倒影,陶醉的說著:「我好美。」 欣賞一會兒後,它換上陳嬌的臉皮,變成陳嬌的模樣。 「我好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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