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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然後,它得意的跳著跳著,快樂的跳出店鋪,消失在門外,只剩那嘎啦嘎啦的笑聲,還留存在眾人耳力。

  隔著四方街廣場,對面有間安生藥鋪。

  這天藥草剛剛運到,灰發長須、德高望重的掌櫃踏出門來,跟運送草藥的車夫寒暄,還要僕人送上熱茶熱食。他為人厚道,從不虧待車夫。

  「這一趟順利嗎?」

  他關懷的問,看著多達十車,用油布覆蓋的藥材,想著能醫治病人,就覺得心情愉快。

  車夫咕嚕咕嚕的大口喝茶,放下杯子後,用手抹了抹嘴邊。

  「前陣子天搖地動,連雪山都迸出裂口,我這趟走貨,一路都提心吊膽,就怕路上哪裡會塌方,好在能平安無事,把您這十車的烏頭都送到了。」

  掌櫃的臉色乍變。

  「烏頭?」

  「是啊,滿滿十車的烏頭,鄰近幾座山都挖遍了,好不容易才湊足您要的十車。」

  車夫拍拍胸膛,義氣慷慨。

  「這差事真難辦,不過既然是掌櫃您吩咐的,我當然要盡心盡力。」

  受到敬重的掌櫃,卻半點都不感動,沒有誇讚車夫,反倒急忙去掀開車上覆蓋的油布,逐一確認油布下的藥材。

  每掀開一車的油布,他的臉色就更蒼白。

  烏頭。

  烏頭。

  烏頭烏頭烏頭烏頭烏頭,全部都是烏頭。

  掌櫃目瞪口呆,直直的盯著塊根圓錐形,表面呈現灰棕色,有微細縱皺紋,上端芽痕凹陷,周圍有著瘤狀隆起枝根的上好烏頭。

  烏頭的確是藥材,性大熱,味辛苦,含有劇毒。

  就算是要毒死全硯城的人、鬼、妖與神靈,也用不了這麼多的烏頭啊!

  「我要的是十車天麻,你怎麼會送了烏頭來?」

  掌櫃連連搖頭,難得露出慍色,望向車夫的眼神,充滿了指責。

  正在喝第二杯熱茶的車夫,差點把滿嘴茶水噴出來,他表情扭曲,好不容易咽下那口茶,才站起來揮舞雙手,瞪圓雙眼,擰眉直呼。

  「天麻?」

  他不敢置信,要不是跟掌櫃熟識,真要以為這人是故意訛他。

  「信箋上明明寫的就是烏頭。」

  天麻跟烏頭,兩者天差地遠,他絕對不會錯認。

  掌櫃的頭搖得更厲害,感歎白活了這麼多年,還會識人不清,自己信賴多年的車夫,原來竟是被指出錯誤,還會理直氣壯狡辯的人。

  「運錯藥材事小,做錯事卻不悔改,這就太不可原諒了。」

  他撫著鬍鬚歎氣,對車夫失望透頂,轉身就要走回藥鋪。

  車夫急了,急忙叫嚷:「掌櫃,這十年烏頭的錢,你總要付給我吧?」

  這麼多烏頭,又這麼遠的路程,要是收不到貨錢,他可要賠得血本無歸。

  「我訂的是天麻,不是烏頭。」

  掌櫃重申,又往藥鋪方向走了兩步。

  車夫扯住他的袖子,硬是不讓他走,手往褲子的口袋摸去,掏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信箋,一邊說著一邊抖開。

  「別想賴賬,這上頭寫的清清楚楚。」

  「胡說,老夫絕不是想賴賬,而是你送錯了貨。」

  兩人爭執著,信箋卻無風自抖,發出吧啦吧啦的聲音,吸引兩人的注意力,同時低頭朝貨單看去。

  信箋上字跡清晰,的確是掌櫃的筆記,就連蓋在上頭,安生藥鋪的章印也清清楚楚,貨品的數目、該送達的日期,全都準確無誤,的確就是掌櫃發出的貨單沒錯。

  只是,貨品項目那欄,卻教兩人同時傻眼,閉口不再爭吵。

  上頭寫的,不是烏頭。也不是天麻。

  而是——

  笨蛋

  兩人相顧茫然,不知誰對誰錯,信箋卻自行縮皺,四角卷起,字墨流淌成一張邪惡的笑臉,咧嘴嘎啦嘎啦的笑著,嘲弄兩人這麼簡單就被愚弄了。

  「笨蛋!笨蛋!」它從車夫手上溜脫,在兩人身旁飛轉,嘲笑的又叫又笑,樂得紙身亂扭。

  最後,它飛到兩人頭上,像毛巾般擰起,把墨蹟印痕都擰出來,黑黑紅紅的墨水嘩啦啦落下,淋得掌櫃與車夫滿頭都是。

  恢復空白的信紙,愉快的飛舞,愈飄愈遠,留下無辜被戲弄的掌櫃與車夫,還有滿滿十車的烏頭。

  硯城內外,被這張邪惡的信紙,弄的雞飛狗跳、人鬼不睦。

  陳家兒子寫回家的信裡,明明是報平安,卻被改為噩耗。陳家上下愁雲慘霧,哭著要去領屍首,卻發現兒子沒死,好端端的連一根頭髮都沒少。

  王家的女婿用紙包裝禮物,寫了幾句祝福的好話,送到岳父家時,自己卻變成侮辱的字句,氣得岳父上門,要把女兒帶回家。

  食堂寫貨單,訂的是鮮魚,送來的卻是乾巴巴的泥沙,接連數日都無法開店門,固定上門的客人,也餓了好幾天。

  裁縫店寫下客人的尺碼,照紙上記錄做出來,該給男客的卻做成女衣,該給女客的卻製成男裝;該做胖的被改成瘦的、該做瘦的被改成嬰兒的尺碼。

  客棧的房間冊子,記載的是空房,卻先住進一個女客。偏偏女客在沐浴時,跑堂的又領進一名男客,嚇得女客驚叫出聲,躲進水裡頭不敢起身,險些活活溺死。

  辦喪事的人家,準備好要祭拜死者的紙錢,碰到火就嘎啦嘎啦的笑,像是被搔到癢處。家屬嚇得丟開,再去買回另一批紙錢,卻還是一燒就笑,反反覆覆幾次,鬼魂等不到紙錢,窮得被風一吹就散。

  更糟糕的是,信紙不但鬧事,還好色得很。

  硯城裡的少女,只要是有姿色的,信紙就去騷擾,把少女卷起來,強留在信上變成平平的圖案,直到遇到更美麗的少女,才會被放出來。

  最後,它找上硯城裡最美的少女,就囚禁著不放,天天到處炫耀身上的圖案,只要少女一哭,它就把眼淚擰乾,還嘎啦嘎啦的笑著。

  人們也曾捕捉到它,用盡辦法都無法消滅,只是被弄得更厲害,接連被整了更多次,嚇得人們不敢再玏手,無奈的任它為非作歹,恣意妄行。

  這張信燒不掉、撕不爛,火不能融、水不能淹、雷不能殛、電不能毀,頑強得教人驚駭、束手無策。

  最後,硯城裡的人與非人,都不敢只用紙張,事事都用言傳,雖然費時費力,但起碼能減少誤會。

  大夥兒頂著烈日奔波,全都苦不堪言,還要隨時提防,再也不相信紙上所寫的任何字句。就連書籍也被荒廢,學堂裡空蕩蕩的,連一個學生都沒有。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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