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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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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孕多月的梅纓沒辦法跑得很快,榮欽雖然憐惜,卻還是狠心催促,不肯稍微慢下速度。 「快點,要再跑得更遠。」他的步伐愈來愈大,聲音在夜風裡飄散。 「我、我不行——」 「再跑!」 氣喘吁吁的她,跑得肚子發疼,握不住丈夫的手,狼狽的跌在草地上。她認出這裡,是當初聽到他呼喚時,跟夥伴分開的山坡。 「我們為什麼要跑?」她難以呼吸,肚子更透,臉色蒼白如紙。 榮欽的臉色,比她更蒼白。 「因為——」驀地,他僵硬得像石頭,五官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 黑暗中出現一雙手。 只有手。 手肘後空無一物的一雙手。 那雙手突如其來的出現,像抓玩偶似的,一下子便抓住榮欽,跟著利落的將榮欽的頭扭下來,從斷面處順暢的探入,在裡面掏找,每次鑽探時,都會發出滋溜滋溜的黏膩水聲,榮欽的表情也隨之變化,有時像是痛苦不已,有時卻又像是舒暢無比。 翻找完腦袋內部後,那雙手摸向抽搐的軀體,輕易把腹部撕開,再伸進去搜索,掏出新鮮的、熱騰騰的五臟六腑。 動彈不得的梅纓恐懼的瞪大了眼兒,看著丈夫在身旁,被一雙沒有主人的手撕裂,驚駭得無法思考,連尖叫都喊不出來,甚至無法轉開視線。 那雙手這兒探探,那兒抓抓,挑選了半晌,最後把柔軟濕潤的肝臟取走。 然後,當指尖退開時被抹過的肌膚合攏,乾淨得看不見傷口,就連血都沒有落下一滴。 被扭斷的腦袋,也接回身軀時,榮欽的嘴裡就發出呻吟,雙眼微微眨動—— 梅纓的夢到這裡,就驚醒過來。 她急忙起身,搖醒鄰居,叫喚爹娘,聲音在清晨的硯城裡回蕩,格外響亮。 「我要去救榮欽!」 她一遍又一遍的喊著。 不少愛湊熱鬧的人,都被吸引過來,就連榮家也派人來瞧瞧,是不是真的跟榮欽的下落有關。 罔顧父母的喝叱,救夫心切的梅纓要執意上山。 這群人也鼓噪著,跟在她身後,想要一探究竟,想著不論是找到還是沒找到,下山後都有話題,能跟其他人談論。 眾人穿過樹林,來到山坡上,只見綠草如茵,卻不見人影。 只有梅纓不肯放棄,揚聲叫喚丈夫,帶著哭音的呼喚,令人聽了都要心碎。當她喊得聲音沙啞,淚水也不知落了多少時,杜鵑花叢裡傳來枝葉摩擦的聲音。 一個身穿綠色衣裳,面容憔悴、腳步紊亂的男人,從花叢中走了出來,赫然就是榮欽。 不論是榮家的人,或是其他人都大驚失色,唯有梅纓奔跑上前,抱住虛弱的丈夫,將臉埋在他的胸前啜泣。 榮欽張開口,還來不及說話,身子就驀地癱軟。 眾人連忙上前,七手八腳地要把他搬下山,榮家的人更少撒腿就跑,急著回城裡先找大夫。梅纓卻抱著丈夫。無論如何都不放手,哭得更悲苦難言。 有人蹲下來,勸她快點鬆手,卻意外發現,榮欽已經沒了氣息。 他的眼角有著淚水,一手貼著妻子渾圓的腹部,另一手則垂落在地上,手裡握著一把側耳菇。 膽子最大的那人,從榮欽手裡,抽出一朵側耳菇,靠在耳畔聽著。 微弱的聲音,清晰的說: 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讓姑娘知道。 這件事情,很快就讓姑娘知道了。 哀慟的梅纓帶著側耳菇,在灰衣人的帶領下,走進木府迷宮般的亭臺樓閣,穿過一重重的雕花門,終於來到一處垂花如蔭的庭院。 四株粗如碗口的紫藤,纏著庭院四角的松樹而生,松分九岔,平伸如蓋,紫藤爬滿枝頭,紫藤花串串垂落,猶如紫色的瀑布流瀉。尋常如有滕纏松,松必死,木府內的紫藤與松卻能相安無事。 有兩串花垂落最長,糾纏成秋千架,架上花朵堆棧,比床褥更柔軟舒適,花香並不濃烈,淡雅宜人。 姑娘正躺在那兒小憩,模樣嬌稚無邪,一層柔軟的淡紫,覆蓋她的身軀,看不出是綢衣,抑或是紫藤花。 在這兒花瓣落地,卻不敢有聲音,就怕驚擾了她。 就連哀傷的梅纓也停止哭泣,站在一旁等著,不願打擾睡夢中的姑娘,抬手一次次搽拭,眼中流出的淚水,免得淚水落地,破壞此刻的寧靜。 不知等了多久。 像是只有一會兒,又像是過了幾年或幾月。 惹人憐愛的輕嚀聲響起,秋千晃動著,姑娘嬌慵的伸懶腰,花瓣狂喜的落下,覆蓋她的淡紫,色澤愈來愈深,一會兒就轉為深紫。 「夠了。」 清脆的聲音響起,花兒即刻不敢再落下。 至於已經離枝,落在半空的花,則是急忙攀附住距離最近的一串花軸,在花串尾端蕩漾。 她晶瑩的雙眸,落到庭院角落,對梅纓露出淺笑,像是早就知道,有人正等在那兒。 「過來。」 白嫩的小手,輕輕招了招。 誠惶誠恐的梅纓,困難的移動腳步,愈是接近秋千,雙腿愈是顫抖。只要邁出一步,悲傷就崩解下一小塊,當她走到姑娘面前時,淚水已不再滑落臉龐,只濕潤她的雙眸。 「你為什麼哭呢?」 姑娘好奇的問,嫩嫩的指尖探出,沾了一顆未幹的淚水,再抹在紫藤上。 紫藤承受不住如此濃烈的哀傷。 瞬間,綻放的紫花枯萎、凋謝。 當花兒落盡,被遮蔽的陽光,這才能灑落入內,照亮庭院的每一個角落。 「因為,我的丈夫死了。」梅纓低聲回答,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次,最後才從衣袋裡掏出那把側耳菇。 姑娘拿起一朵側耳菇,偏頭傾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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