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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她不該只是以香料折磨關靖、不該只是讓他病根深種。她原本想要,親眼看著他受苦,卻沒有想到,留他一命,天下蒼生受苦更多、更重。要是早早殺了他,景城的百姓也不會被屠殺殆盡。

  「我頭疼了。」耳畔那聲音,輕聲低語著。「今晚,再為我焚香、再用你的雙手,為我撫去那煩人的疼痛。」

  他做了什麼?

  更可怕的是,她做了什麼?

  沉香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眼前驀地一黑,顫抖的身子軟倒。

  她昏了過去。

  黃昏,殘陽。

  確定景城已被燒成焦土後,大軍才撤回蕩城,關靖回到官衙裡,如常處理政事,而她也像先前那樣,被安置在官衙後方,官家夫婦居住的簡單寢居裡。

  沉香因驚嚇過度,昏迷了好幾天,等到醒來之後,又魂不附體的,好幾日惶恐不安,不斷用雙手搓抹全身。

  景城,消失了。

  但是為什麼,她還覺得,那血腥的氣味、豔紅的顏色,如烙印一般,還留在她身上,怎麼也擦抹不去。

  漸漸的,她明白過來。血的色與味,已經滲入她的體內,如同死去的那些人們,無聲卻深重,判給她的刑罰。

  她有罪。

  跟關靖一樣重的罪。

  他們是共犯。並不能因為,她曾試圖阻止,罪孽就較輕,因為要是她早先就毒死關靖,景城雖然寒疾橫行,但也仍有人能存活下來。

  是因為她,那些可能倖存的人,也全死了。

  她忘不了那一天啊!那天的天色、雪色,都彌漫著豔紅,就連不知經過幾日後的如今,窗外的殘陽,也腥紅似血。

  那樣的紅,喚醒她原以為昏聵的心神,白皙的雙手,終於有了動作,無聲探向臥榻旁的香匣。

  除了懊晦,她還有別的事該做。

  而且,要快。

  掀開匣蓋,她緩慢的挑揀香料,數樣之多,前所未有。她用了最繁複的配方,精心的配製,全心全意的揉著、碾著,直到它們全都碎化,再將粉末均勻的撒在熏爐裡。

  然後,她咬破指尖,在香爐裡,滴進幾滴她的血,再引火焚香,蓋上爐蓋。

  這一爐香,是她的心血結晶、她的精心傑作。

  對關靖來說,也是最最足以致命的毒。只要聞了這爐香,今夜,他就會死去,這亂世之魔就再也無法危害人間。

  沉香端起香爐,緩慢的起身,心情異常的平靜,虔誠的走向寢居的門,要去做今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當然,只要關靖暴斃,隨侍在側的她,最是嫌疑重大,很可能被嚴刑拷問,直到慘死,或是被關進惡名昭彰的窟牢,過著比死還不如的日子。

  窟牢是鳳城之外,在沉星江畔一座由巨岩開鑿、從地上延伸入地下的牢獄,有數不清的北國人,在那裡悲慘的死去。

  窟牢,是北國人最深的夢魘,有人說窟牢是煉獄。但是,也有人說,寧可入煉獄,也絕不進窟牢。

  但是,窟牢裡的酷刑,比得上她心中,因強烈自責而起的絕望嗎?

  就算不入窟牢,她也已經在煉獄的最深處了。

  香氣,徐緩飄渺,包圍沉香的身軀,如似無形的枷鎖。她就要離開寢居,去到前廳,將香爐擱置在關靖面前,看著在呼吸之間,香氣充盈他的全身,直到他死在她眼前。

  這是她早該做的事,甚至做得太遲了。

  偏偏,天不從人願。

  當她正要伸手,推開門扉時,寢居的房門,卻被人從外開啟,那人走進寢居裡,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那個人不是關靖,而是韓良。

  這間寢居,因為有她陪侍,除了軍僕之外,沒有旁人敢踏進一步,韓良卻破了禁忌,用身體擋住她的去路。

  「沉香姑娘,請留步。」他瘦弱的身軀,擋在她面前,還將房門給關上。

  寢居內,只有他們兩人。

  「我等待了許久,你卻到今日才有動作。」看著她手中的香爐,他以過度有禮的口吻詢問。「這一爐香,是你今夜要送去給主公的吧?」

  「是。」這也將是,關靖的最後一爐香。

  「主公還在忙著,請你稍待。」他伸手指向室內。「你體質虛弱,還是坐回榻上吧,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她靜靜望著,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知道反抗也無用,於是依言坐回臥榻,手裡還捧著香臚。

  「我一直想問,你觀看主公屠城之舉,有什麼感想?」韓良探問的口氣,像是在討論天氣般尋常。

  柔軟的雙手輕顫,嫋嫋的煙霧,也微微紊亂。

  僅僅從這一點,就洩漏了她心中的撼動。

  韓良都看在眼裡了。

  「我猜得出你的感想。」他徐緩的說道,像是有無止盡的時間,可以跟她磨耗。「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想對主公做什麼。」

  她抬起頭來,直視著韓良,毫無畏懼。

  「是嗎?」她淡淡的問。

  「我曾建議主公,儘快殺了你。」

  「那麼,為什麼到現在,我還能活著?」

  「只因你神似幽蘭姑娘。」語氣轉為嚴厲,韓良責備著,彷佛這才是她最重的罪。

  「是嗎?」她喃喃自語。

  韓良置若罔聞,逕自上前,伸手打開爐蓋,低頭深深聞嗅著,那濃郁的香氣,仔細品味,一會兒之後才開口。

  「我不懂得香,但是,跟隨在主公身邊多日,你調的香,我也聞過不知道多少回了。」他分辨得出來。「今晚的香氣,格外的不同。」

  「這是我特別調製的。」她坦白回答。

  他黑眸一閃。

  「這一爐香,會讓主公迅速斃命?」他問得一針見血。

  即便是被揭穿,她也不慌不亂。

  「你知道了。」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我早就猜出,你要殺害主公。但是,你隱藏得很好,手法高妙,前所未見。」韓良的語氣轉為嚴苛,厲聲指責。「主公的頭痛之症發作時,所有人都以為,是刺客的砍殺,留下了後遺症。」

  「難道不是那樣嗎?」她淡定的問。

  「起初,我也以為是那樣。」韓良緊盯著她。「但是,在主公的頭痛,開始趨於嚴重時,我就取了爐內香灰,派人仔細化驗。」

  「請問韓良大人,驗出了什麼?」

  「起初,的確是驗不出結果。」他的語氣之中,有了一絲敬意。「你用的香料,大多尋常得很,都是丁香與荳蔻之類,的確能止痛去濕。」

  「那麼,你有什麼證據,說我要殺害關靖?」

  韓良注視著她。

  「直到你被接來軍中後,我的人拿到這個東西。」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打開黃褐粗糙的紙後,染了血漬、被剪開的皮手套,出現在兩人眼前。

  看見皮手套時,沉香的雙眼,緊緊一閉。她的多年心血,功虧一簣。

  沒錯,這的確是證據。

  她的計謀,被韓良揭穿了!

  耳畔,只聽見韓良的話聲。

  「有了這樣東西,一名年長的研香師才驗出,你用的香料,對主公來說的確是毒。」他不得不敬佩,這個女人的心思之縝密。「刺客傷害主公,是間接導致主公頭痛,真正的原因,是來自於你。你留在主公身旁,等待的就是主公受傷的時機,才能對主公下毒。」

  結束了。

  韓良什麼都知曉了,她再也無能為力。

  只是,為什麼此時,她竟會覺得,松了一口氣,彷佛肩上的千斤重擔,終於被卸下了?她不是該恨極韓良,恨他竟能阻止,她親手殺死關靖嗎?

  韓良還在說著。

  「今日,證據齊全,你的毒計再也無法繼續危害主公了。」

  「沒有了我的香,關靖還是會死。」她眨去眼中,熱燙的水霧,將熏爐抱得更緊。「而且,還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停香之後,他死前的模樣,將會比她初到軍營中,所看見的情況,更慘烈上無數倍。

  「我會找到人救治主公。」韓良宣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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