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毓華 > 再世為妃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一下偌大的屋裡只聞得到紋有深褐色三足烏的青鼎蓋吞吐冒出的熏香,再無聲息。

  聞人淩波回來的時候,府邸已經舉燈,小廝替他解下紫地緙絲披風,他抬腳進了屋子,裡頭靜悄悄的。

  萼兒見主子回來,跪下行禮,他毫無所覺的越過她,眼光越過牆角比人還高的描金青釉瓷花瓶,看見歪在紫檀高椅上睡著了的房荇。

  她整個人縮在椅子裡,小小的身子,還有餘裕,像象牙雕就的小臉因為熟睡,微微地泛著紅暈,軟軟的小嘴嘟著,軟軟的手垂在腰上,像只小小的貓。

  自己起身的萼兒替他端來沏好的熱茶,「殿下,秋夜涼,喝點熱茶祛寒。」

  「她怎麼睡在這?」聞人淩波接過手,眼光越過杯沿,喝了一口,熱茶下肚,果然驅除不少寒意。

  「小姐一連畫了好幾個時辰,奴婢見小姐累了,請她進屋裡歇著,可是小姐說要回家,還問殿下幾時會回來,奴婢不敢作主讓小姐離開,小姐坐著坐著就睡著了。」

  坐著也能睡?聞人淩波好笑的想,嘴角也不明所以的往上彎。

  「所以你就放任她在這裡睡著了?」他忽地聲音冰冷的問。

  「奴婢的錯,殿下饒恕!」萼兒的目光帶著許多震驚和難以置信,主子平日性情冷清,從來沒聽過他一句軟話,但也不曾隨便責駡,今日卻發怒了。

  「唔,好硬……好吵!」試圖翻身的房荇一頭磕上堅硬的椅背,皺起小小的眉心,眼睛眨巴眨巴的想眨開一條縫,可眼皮又重,她伸手揉眼,這一揉,本來沾在指腹的墨漬就抹上了鼻樑,變成花貓臉而不自覺。

  大概是因為真的很不舒服,她磕著、磕著就醒過來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誤打誤撞救了萼兒一條小命。

  奴僕的命賤,犯了錯,打殺出去,再換人進來就是了。她深知這道理,所以自賣身入府以後,從來不說多的話,從來不問多的事,也從來不猜主子的心思,她表現循規蹈矩,行事滴水不漏,因為穩重,這些年才能在殿下跟前服侍沒被汰換下去,她沒料想到的是這位小姐的分量。

  是了,殿下的屋子從不讓無關緊要的人進來,這位看似畫師的小姑娘卻能在這裡一待半天,她太大意了!

  「公子回來了啊。」房荇滑下椅子,一臉的睡眼惺忪。

  聞人淩波別開眼,到底就一張髒了的小臉,有什麼好看的?

  「你回來了,那我可以回家了吧?」都這麼晚了要去哪裡叫車啊?

  「急什麼?」

  「都掌燈了,我怎麼睡那麼久……我這麼晚還沒回家,爹娘會擔心的。」都是他不好,一出門就好幾個時辰,她想回家,萼兒又說主子不在家,她不敢拿主意,結果就拖到這時候。

  「圖畫完成了嗎?」

  「還差一些,剩下的我明天再來,我明日一早就搭牛車過來,您不要一臉懷疑,何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講話很守信用的。」這會兒回去八成趕不上晚飯了,她錯過午飯,不會連晚飯也要錯過,不要啦?

  「我已經讓人去告訴你爹娘,說你今日不回去了。」他聲音淡淡的。

  「什麼?」她一臉震驚。

  她什麼時候給他權力,讓他隨意替自己決定事情的?

  就算她爹如今還只是個翰林供奉……也罷,他這樣的人看起來就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那派頭,怎麼都不像會將禮教放在眼裡。

  忍一忍,忍忍就可以回家了。

  「萼兒,伺候房姑娘去歇息,不許怠慢,她要什麼,就去找。」

  「是,姑娘,這邊請。」萼兒這會兒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就算是不經心的輕慢都不敢了。

  看著已經背過身去的聞人淩波,房荇忿忿的瞪了他一眼,但也只能隨著侍女去安排好的住所,此刻,廊下院燈已經點起,影影綽綽,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四處靜寂一片。

  那是一個細緻小巧的院子,瓷枕綢被,雪帳溫褥都齊全,房荇也沒多看,反正就住上一晚而已。

  萼兒是個能幹的,片刻而已,飯已經傳來,房荇也不跟她客氣,足足扒了兩碗香粳米飯,又把小碟裡的菜都吃了,也沒有多嘮叨什麼,過了一會便洗洗睡了。

  她決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將畫趕緊交出來,然後回家。

  明府。

  剛沐浴過的明融之散著絞了半幹的發,眉目清遠悠然,專心凝望的對著攤開在鑲貝鈿圓案桌上的物事瞧了半晌。

  那是一幅長條的工筆花鳥圖,荷花翠鳥,濃墨重彩,勾花點葉,精工細描,那翠鳥宛如活生生的站在荷葉上,獨特的風貌前所未見。

  中原的花鳥畫自唐、五代才見痕跡,但是作品極少,也不甚出彩,更遑論能夠傳世,能畫出這幅畫的人,天下難尋,那翠鳥的羽毛根根分明,眼珠靈動,這樣的一幅畫,放在畫壇,絕對可以開創出一個新的畫派。

  這幾日,他曾派人外出打聽那位小姑娘的消息,可惜毫無訊息,這卷軸他一直擱著,不曾打開來看,畢竟是旁人的東西,他總不好貿然觀看,今夜,也不知道觸動了什麼,忽地看到便打開了。

  這幅畫,她是打哪來的?難道是出自她的手筆?

  條幅上,有一個朱砂印,蓋著小小的篆體「荇」字,這是她的閨名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畫,是佳畫,人,是佳人……不不,那年紀還是小姑娘邁步,一腳在門前,一腳在門後的尷尬年紀,可還稱不上佳人,他多想了。

  更叫他不解的是,她對他的怒目……到底是從何而起?她渾身都透著一古神秘,摸不清深淺,讓人總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他慢慢覺得索然,動手把卷軸收起來,卻聽聞外面傳來嫡母薛氏的聲音,只聽見她問著丫鬟,「大少爺可是睡下了?」

  「回夫人,燈還亮著,只怕大少爺還在看書。」

  明融之已推門出來,「母親還沒歇下?這麼晚有事?」

  「融哥兒怎麼也這麼晚還沒睡?」豐腴的身材,一件玉蘭色府綢對襟褙子,馬面裙,發色微白,一身富貴的明府大太太薛氏保養有致,四十出頭的年紀看起來依舊風韻猶存。

  「在等頭髮幹,就要睡下了。」他是庶長子,母親是因為生了他,由妾抬成的姨娘,士族中,嫡庶素來被看得極嚴,庶子要想出頭,若國家非有分疆裂土奇功,若家族非有中流砥柱的偉業,不然庶子無論如何是敵不過嫡子的。

  要不是那個花花公子出事——那個仗著家財萬貫,吃喝嫖賭都沾,愛吃窩邊草,園子裡的大小丫頭一個也沒放過,又因為愛狎妓,最後與人爭風吃醋,被人打死在花街柳巷裡——他明融之,一輩子只能屈辱的默默活著,默默的被人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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