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毓華 > 天命妻 | 上頁 下頁


  他並不忌諱謝隱,知道他有陰陽眼,能平衡陰陽兩道,但命格輕,陰氣重,天生容易招惹髒東西,這樣的人若是沒有八字重、命火旺的人輔佐在他身旁,必是早夭的命。

  過去他們也曾在他眼皮子下抓人,他從不曾替誰說過話,裝聾作啞,這回卻站了出來。

  「我是人,她是鬼,人能管鬼什麼閒事?」謝隱仍是一貫的雲淡風輕,可也堵得判官啞口無言。

  「要不這麼著,」站在理虧的一方,判官從袖口摸出一枝短小烏沉的筆塞進孫拂手裡。

  「人間皆道我手上的判官筆能斷生死,現在給了你,可你沒有神格,也無神力,除了無法斷人生死,是否能妙筆生花,就看你自己怎麼運用了。」

  孫拂有些不敢收,判官這是送她一件大禮啊!

  謝隱卻道:「你不必覺得受之有愧,判官前頭給了你這枝生花妙筆,後頭也不知能從雷神那取得多少好處,他不虧,何況這東西是他願意送的,你不要推辭。」

  這麼貴重的東西,孫拂的確覺得受之有愧,聽到這話她真心謝過判官,收下了。

  判官把謝隱拉到一旁。「我說你這小子的心整個是偏的,這小姑娘到底和你有什麼淵源?」

  謝隱仔細想了下,給出讓人噴飯的答案,「就是看她順眼了些。」

  孫拂握住那枝判官筆,對謝隱喃喃道:「那我走啦,往後你要是有了銀子,記得要放梁上,免得宵小覬覦。」

  她居然惦記這個,謝隱一怔,點了點頭。

  ***

  秋雨下得細密,從格扇看出去,簾子般的雨絲打在荷花池中,枯敗的荷葉和乾瘦的蓮蓬被打得越發憔悴。

  屋簷下兩個婆子正攤開好幾隻陶罐,收集不落地的雨水。雨水和雪水一向被視為天泉,比較起梅雨、夏雨,秋雨天高氣爽,空中灰塵少,水味清冽,是雨水中上品。

  看見妄茜回來,其中一個穿青色短比甲的婆子停下動作,朝她笑著道:「給小姐的藥煎好了?」

  妄茜是小姐跟前得臉的大丫鬟,下等粗使婆子都得小心翼翼的討好她。

  「怎麼收這些雨水,做什麼呢?」她也沒急著要把湯藥送進去,反倒和婆子打起趣來。

  「是小姐吩咐的,多收些雨水,存在陶甕裡,將來泡茶、煮食什麼的……明明不是那樣的人,怎麼學起老爺的風雅來了。」

  妄茜的聲音不禁一輕。「小姐醒了?」

  「剛剛就醒了,就靠著窗發呆呢。」說是聽雨,雨有什麼好聽的?不吃不喝的絕食把自己搞得差點丟了小命,就沒見過這麼會作死的主。這話婆子只敢擱在肚子裡嘀咕。

  妄茜收起臉上的輕浮,慎重的推開屋門,繞過黃花梨透雕貼金箔嬰戲蓮花屏風,華麗俗豔,臨窗的雞翅木高幾上放著一個做成松鶴模樣的紫金香爐,鶴嘴吐著濃烈的白麝香氣,臨門的矮幾放著粗矮的釉上彩九魚圖花瓶,裡面插著一大束色彩斑爛盛開的花。

  雕花繁複的千工床,絛紅的綢帳,床上四角還掛著鏤空銀球的香包,色澤鮮豔,孫拂靠著繡金色花鹿群紋的大迎枕,水潤般的青絲落在大紅緞面被上,神態上的驚疑還沒能收回來。

  是的,驚疑。孫拂一睜眼,差點被金光閃閃的佈置給閃瞎了眼。這般奢華的場景,並不是不適應,而是熟悉,這裡是自己還未入宮時住的半若院。

  眼前這丫頭,是她四個一等丫鬟中的妄茜,另外綠腰、琵琶、三生都是靈敏忠誠的好丫頭,綠腰為了一門心思想進宮的她,自甘為妾,替皇后拉攏權臣,後來被權臣的妻子下了落胎藥,一屍兩命。

  琵琶死在她爭鬥的內宮,妄茜則是在她入宮後沒多久,爬上了皇帝的床,在她還是美人之前封了嬪,當時天真的她還以為這是妄茜的機運,替她高興了一把,沒想到妄茜根本就是個包藏禍心的。

  她還記得那天,天色陰沉,烏雲把巨大囚籠般的冷宮困得人連喘口氣都困難,妄茜和奉命捧著三尺白綾、鳩毒、生金的太監一同來了冷宮。

  妄茜倨傲的昂著頭,「今時不同往日,本宮念著舊日情分來送姊姊一程。」

  孫拂怒瞪著昔日身邊的奴婢,如今的妄太妃,問得艱難,「為什麼?」

  她笑得妖媚,濃裝豔抹的臉蛋全是勝券在握。「哪來這麼多的為什麼?姊姊這樣瞪我,妹妹害怕得緊,但是能看見你今日這般的狼狽,真是大快人心。」

  「我不明白……」

  「你怎麼會明白,一直以來你就是個蠢笨無知的大小姐,任人擺佈,其實你應該感謝本宮,要是沒有本宮牽線,你哪來進宮侍候先皇的機會,你以為先皇太后真會想到你這隔房的堂妹,沒有本宮的拉線撮合,你哪來如今的地位?你已經享受多年的榮華富貴,也該挪挪位置換人了。」

  孫拂內心翻江倒海,一隻毒蠍子在她身邊蟄伏了一輩子,她卻愚蠢的一無所知,電光石火間明白了一些從未想清楚的事情。

  孫拂慢慢仰起頭,看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妄太妃,「你好、你很好……」

  然而終歸這一切不過是她自己作繭自縛,識人不清。

  「陛下說,看在你與他多年的『母子』情分上,賜你全屍,毒藥、白綾和生金都替你準備好了,妹妹對姊姊有多體貼啊,你謝恩吧。」

  她吞了金。吞金是一種漫長而痛苦的過程,腹痛如絞,最終難忍疼痛受折磨而死,也就是活活的痛死,是傻子都不會選擇這種死法。

  她哪能如這些人的意,說死就死,挾帶著滔天恨意的她把冷宮燒了,她要讓那些害過她的人血債血還,一同陪葬。

  她是燒毀了冷宮,可惜她錯了,燒毀一座毫無作用的冷宮有什麼用,反倒累得三生陪著她也死在那場漫天的大火裡,然而現在看到的一切都完好無比。

  孫拂覺得無比恍惚,當初那些恨意不甘和滔天的怨恨痛苦,在後來的時光裡慢慢被磨平了,原來恨是錯的,恨意一點用處也沒有,硬要恨,只能恨自己的愚蠢和好高驚遠,一切都是她自己作來的,怪不得旁人。

  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一雙纖細潔白、指甲圓潤可愛,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小手。

  這不是她的手,冷宮那些年辛苦勞作,漿洗局一年四季山高般洗不完的活兒,每日不到亥時不得休息,克扣生活用度的太監……這些都讓她的手滿是繭子凍瘡,關節腫大變形,到後來連梳發、進食都困難。

  「現在是幾年?」

  妄茜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老實的回答,「長景三十六年,小姐怎麼問這個,莫非神智還有些不清楚?奴婢煎了湯藥,小姐先喝著吧?」

  長景三十六年、長景三十六年,正是她十五歲那年,她在官學偶然見了魏齊一面,回來便發瘋似的要父親退了從小和外祖家表哥的親事,鮮少對她動氣擺臉色的父親說了她一頓,她便以絕食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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