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毓華 > 話癆梅夫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


  他對黃靖的讚美不為所動,袖子挽高,把袍子一角拉到腰際,塞進布腰帶裡,而黃嬸已經把一把斧頭遞到他手中了。

  別院小得很,他劈柴的聲音很自然傳進盛知豫耳裡。

  她知道黃嬸為了她去借炭的事情,悄悄從窗子看了一眼,見梅嘉謨忙碌的影子,他腰板挺直,發尾處拿根帛帶綁了,身穿陳舊的江青色葛布長袍,腰束布帶,鞋子也磨得快見底,天氣這麼冷,他卻沒有半點頹廢畏冷的樣子。

  想不到人家除了把炭送來,還幫忙劈柴,真是個大好人。「都到飯點了,人家出東西又出力,我們也不能讓他空著肚子回去,多炒幾個菜,油多下些沒關係,請他留下來吃飯吧。」她吩咐春芽。

  「知道了,婢子立刻就去!」

  對身強體壯的男人來說,那堆柴薪實在不算什麼,既然柴都劈了,他索性一事不勞二主,把那一捆捆的柴搬到了放農具雜物的土屋裡。

  事情已了,他也不打算知會主人家,準備轉身回去。

  腳足還沒旋過來,他敏銳的發現有道輕巧的腳步聲停在土屋口,雖說是土屋但並沒有門。

  「梅公子。」盛知豫施施行了個萬福。

  他欠身還禮。

  「小婦人娘家姓盛,行八,梅公子請隨意稱呼,外頭冷冽,不如進屋裡說話吧。」這梅公子絲毫不見見到外人時的畏縮和閃躲,鄉下人能有這般好氣度嗎?

  「不必。」他的聲音低緩,有種不容置疑和透著股極致刻薄的幽冷。

  從影影綽綽的光影裡看過去,他一頭烏黑茂密的頭髮就用一根帛帶系著,率性的披在肩後。

  一雙狹長的鳳眼,飛起的眼角隱帶煞氣,如線涼薄的唇,高挺的鼻,深邃的輪廓,明明是玉一般光凝的容貌,卻無一絲玉石的溫潤,是一種驚心的清與秀,那般淨水生涼的氣質……近乎冷酷了。

  他也不避諱的看著盛知豫。

  柔軟的黑髮,柔軟的面頰,做婦人打扮,黑絲般的長髮盡數綰上去,露出細膩的後頸,只是因病了的樣子,單薄清瘦,像沒曬到太陽的狗尾巴草似,臉上還有兩點白白的,不知道是沾上了什麼,但是她眼眸清亮,流眄生輝,很是招眼。

  「公子大約知道我們家裡就幾個婦人女子,女子無用,多虧你伸手援助,但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梅公子要不嫌棄,留下來吃個便飯,就幾個家常菜,讓小婦人盡點報答之意,請不要推辭,也勿嫌棄。」

  「只是舉手之勞。」聽不懂人話嗎?他說了不需要!「你回去不也是要弄飯吃,許多人一桌子吃飯,飯菜才會好吃,你就別推辭,我已經讓春芽煮了你的飯。」

  沒有自顧自憐的悲容,沒有矯揉造作的矜持,明亮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看著他,絲毫沒把他的冷淡當回事。

  她是太過無知者無畏,或是不會看人臉色,壓根沒把他當回事?

  「小婦人看公子年紀比我稍長一些,既然我們做對門鄰居,我就直接喊你一聲大哥,你說如何?」

  不如何。心裡很立即的反應,但回過神來,竟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堂屋門口的臺階下。

  她正鬆開他的袖子,帶笑的往裡頭喊:「黃嬸、春芽可以開飯了。」

  她這是碰了他?他來不及發怒,他絕對不讓人隨意碰他的……他們居然等他開飯?

  菜香從堂屋裡飄出來,那是一種帶著溫馨的家常香味,不濃不烈,甚至還沒看到菜色,但是那個味道,就能讓他知道是什麼菜色。

  他有多久沒吃過家常菜了?也多久沒有人等他開飯?

  奶娘故去多久,他就有多久沒嘗過家常菜;奶娘故去多久,就多久沒有人笑呵呵的等他一起吃飯了。

  一小缸的陳米熱飯,一大碗素炒醃白菜絲、一盆油香光滑的五花燒肉、肉末節子、豆腐雞蛋湯和一小盤子酥油泡螺兒,這油泡螺兒分成兩邊,模樣看似雷同,卻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分。

  冬天蔬菜少,比金子還貴,桌上卻有兩樣青菜,非常不容易。「大家都坐下吃飯吧。」盛知豫看梅嘉謨入座,招呼黃嬸和春芽也一起用飯。盛知豫一剛開始讓黃嬸和石伯一起同桌吃飯時,這對老夫妻是不肯的,主僕同桌共食,聽也沒聽過,可後來拗不過她,也有一半是被她收服……

  梅嘉謨因為她們同桌吃飯的方式挑起了一邊的眉。

  這屋裡就這麼些個人,誰家夫人出遠門,沒有嬤嬤,沒有精細的大丫頭,護院也沒一個,他雖然出身市井,卻也知道大戶人家是什麼樣子。

  這位少夫人基本上算驚世駭俗的了。

  埋頭吃了半會兒,就被一股腦的挾了菜,碗裡冒尖得連下筷的地方都沒有了。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儘量敞開肚皮吃。」

  這位夫人或許是年紀小,真的沒有夫人的樣子,他也發現這些菜真的是家常便飯,但飯菜非常可口,非常合他口味,尤其那盆滑膩香濃的五花肉,幾乎不用咀嚼就滑進肚子裡,和他以前吃過的任何一種紅燒肉都不一樣。

  這蔚娘有兩把功夫。「梅大哥,你瞧著這紅煨肉好吃吧?」

  他真的不得不頷首稱是。

  「那你多吃點,」盛知豫隨手又給他挾了一筷子肥瘦適中的肉塊。「這煨肉有三種法子,用甜醬,或是秋油,也可以兩者都棄而不用,就譬如說每一斤肉,用鹽三錢,澆上酒煨著,也有用水,但是要熬掉水氣,不必加糖炒色,煮的時候,太早起鍋肉容易變黃,過遲就會由紅變紫,肉質軟硬,要不早不晚,恰到好處,肉塊就能紅得像琥珀一樣。

  「至於鍋蓋不可以常常掀起來,油走,味道也跟著油不見了,至於要煮到什麼樣子才好吃呢?大抵我們割的肉都是方塊,只要爛到不見鋒棱,總而言之,緊火粥,慢火肉就是了。」

  黃嬸吃得津津有味,呵呵的笑:「小哥兒,一邊用飯,還能一邊聽咱們少奶奶說菜,就連老婆子我都能多吃下兩碗飯呢。」

  「那你說說,這豬肉可以煮多少菜色?」他這是隨意考校,並不期望盛知豫能說出什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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