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小雀 > 沽嫁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因為娘死了,囡囡不見了,她從談家三房的千金小姐,變成了人人欺負喊打的小老鼠。

  以前見了她總滿面堆歡的人們全換了一副嘴臉,知道大爺不待見她,知道她娘鬧了天大的醜事,便迫不及待地將她往泥濘裡踩。

  被打被使喚被欺負是家常便飯,談珠玉總是遍體鱗傷地躲在牆角偷哭,她甚至不敢向胡嫂子求救,為的是上回好心的胡嫂子護了她,反被管家大娘重重責打了十棍子。

  所以她只能躲著哭,哭完了後慌忙擦掉眼淚,繼續低著頭去劈更多的柴,洗更多的衣裳,還有幫著端飯菜點心到主子屋裡。

  這天晌午,她戰戰兢兢地捧著一盅人參雞湯送到大伯……不,大爺新納的四姨太屋裡去。

  「我……呃,婢子送雞湯來了。」談珠玉緊緊張張地敲門。

  「進來。」

  「是。」她低著頭,慢慢推開房門跨進去。

  「沒用的東西,怎麼現在才送來?」一個熟悉卻惡毒的女聲劈頭而來。

  「……菊姊姊?!」她望著面前打扮得嬌媚的女子,登時傻了。

  「放肆!我是大爺的四姨太,就是你的主子,名字豈是你這賤婢喊得的?」秋菊重重捆了她一巴掌。

  雞湯摔碎一地,她左頰火辣辣燒痛,震驚得腦中一片空白。

  「大爺對你這個犯上弑親的賤婢恨得緊,若不是姑奶奶我求情,賞你口飯吃,你早在牢裡爛死了。」秋菊哼了聲,「還以為自己是大小姐嗎?笑死人了!」

  最初的震驚和茫然如潮水般卷退,神智逐漸回籠,談珠玉紅了眼,死死地瞪著眼前像毒蛇般噬咬了母親的叛徒。

  「是你害死了我娘。」字字自齒縫迸出。

  秋菊一凜,隨即恥笑,「笑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你娘姘了姦夫,被家法亂棍打死,給扔到亂葬崗喂了狗去。誰害她的?誰教她不守婦道,張開大腿去姘男人?」

  「住口!不准你污辱我娘!」她像一頭受傷的幼獸,再也抑制不住地瘋狂撲上去揪打秋菊。

  那股同歸於盡的瘋狂蠻力駭得秋菊踉蹌後退,驚恐地大喊:「來人,快來人哪——」

  奴僕們聞聲沖了進來,見狀,毫不留情地對著纖弱卻狂性大發的談珠玉一陣拳打腳踢。

  「給我重重的打,但別打死了她,我要她活著,好好嘗嘗當人家奴才的滋味!」秋菊一陣尖笑。

  兩年後。

  冬夜寒氣如刀。

  挑著沉重的水桶,僅穿破襖的談珠玉瑟瑟發抖著,卻仍舊咬牙一步一步地將水桶自井邊挑回廚房倒滿瓦缸。

  僵硬十指佈滿了紅腫淤紫的凍瘡,往往破了也沒能上藥,任由黑血黏在指上,只能在深夜終於得已歇息的時候,顫抖著將手浸入溫水之中,那千刀萬剮般的劇痛每每令她眼前發黑,得使盡力氣才能咬住那哀號的衝動。

  生不如死。

  可她不能死,也不能逃,因為她還沒打聽到囡囡的下落,她不能逃走。

  談珠玉凍得面白唇青,將最後一桶水倒進水缸裡,指頭已經凍得毫無知覺,艱困地扶著水缸,雙腳虛軟她滑落跌坐了下來。

  她曲膝緊緊環抱著自己,疲憊得把頭埋在發臭破襖裡,好半天後,才發覺自己哭了。

  「囡囡……你到底在哪裡?」

  外頭雪花紛紛飄落,觸地無聲,也因為如此,出現在廚房門外,那陣試圖放緩的腳步聲聽在她耳裡,依舊清晰駭人。

  她警覺地抬起頭,淚霧未幹的美麗眸子佈滿尖銳刺人的冰冷。

  來人怔住,呐呐了半晌才找回聲音,「對不起,我……嚇著你了?」

  阿牛哥?!

  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她清豔小臉上的嚴峻防備之色依然未減,不發一語地盯著他。

  阿牛哥是個憨厚的小夥子,自小就跟著他娘胡嫂子在談家幫工,並且親眼看見自家大小姐從一個美麗天真愛笑的女孩兒,遭逢巨變,淪落成一名飽受主子和下人欺凌的奴婢,做的是最苦的活兒,吃的是最冷最餿的剩飯。

  他實在很難過。

  所以他總忍不住暗中找機會幫她的忙,偷偷幫她劈完堆積如小山的木柴,雖說大小姐並不領情,可他也只求自己心裡好過。

  談珠玉慢慢地撐著水缸站起來,冷著臉就要出去。

  「等、等一下。」他急聲道。

  她腳步停頓,眼底戒慎之色更深。

  「這個……你留著吃。」他笨手笨腳地從懷裡掏出紙包,飛快地塞給了她,然後怕是她會扔還似的,緊張笨拙地退出廚門外,匆匆奔入夜色裡。

  談珠玉低下頭,打開了那暖暖的、猶殘留著他體溫的桑皮紙包。

  裡頭是兩顆雪白包子,泛著暖暖面香味,像一記重拳擊中了她的鼻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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