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蔡小雀 > 到岸請君回頭望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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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她攏緊了身上的大氅,低眸想了想,心念一動,微露喜色地開始在這野草叢生的小院子裡四下尋找起來。 記得當年,她也是在後宮某些偏僻幾無人煙的地兒找到那物的。 「霜重山間黃花盡,秋風漫嶺聞陽荷」…… 安魚半躬著身在枯黃相間的亂蓬蓬中,終於看見了有兩三枝形若修竹的陽荷,這陽荷又名觀音花,是為野薑的一種,秋季嬌豔錠放,冬季根莖鮮美,那根莖處裂生的紫紅色蕾果,妖豔嫵媚、芬芳宜人,煎炒燜燒皆可。 陽荷活血調經、鎮咳祛痰,兼能消腫解毒、消積健胃。 她用手耙摘下幾隻根莖蕾果,捧在掌心,眼神不自覺溫柔懷念了起來。 以前東宮最艱困的時候,米糧柴禾皆缺,她春夏秋冬總能想方設法在後宮所有不起眼的偏僻地兒捜刮來野吃食。 漏夜偷挖荷花池裡的藕,大清早偷刨竹林裡的嫩筍,幾個大湖裡的魚也被她偷釣了不少,還有這冬日可以止咳暖胃的陽荷,都是她「禍害」的對象。 就這麼這裡偷一點,那邊攢一點,她一點一滴把小阿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養大了。 那時過得很苦,但卻是薄萸娘一生中最歡快的時光。 她還記得阿延十八歲那年,他麾下已收攏了一批真正效忠東宮太子的文武臣子,壽辰那晚他低調宴請心腹重臣,席間神態爾雅謙沖、溫潤如玉……散了席,他這才允許自己鬆懈下來,醉態憨然地纏著她說要吃陽荷炒臘肉。 「壽宴上山珍海味再多,可在孤的心裡還抵不過萸娘姊姊為我做的這一碟子陽荷炒臘肉的美味。」醉醺醺的他高高興興地吃光了那碟子菜,忽然摟住她,低下頭來重重地吻住了她…… 那一刹那,她驚得癡了。 俊美青年陽剛氣息撲面而來,薄萸娘心如擂鼓,面紅如霞,這一霎,她才真正感覺到抱著自己的不再是那個單薄秀美少年,而是身形頎長肌理矯健,蘊藏著隱含風雷的爆發力……阿延,已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他濃眉斜飛,鼻樑英挺,漂亮的臉龐逐漸棱角分明,鋒利而強勢……可是他的唇瓣卻熾熱柔軟得彷佛暗夜裡最令人心悸的繾綣美夢。 這一吻,便是薄萸娘心動的伊始,這一刻,她心中真實地感覺到,面前的青年再不是她養大的幼弟,而是她的丈夫,她的天…… 那晚,她靜靜地偎在他懷裡安心地睡了一夜。 只是等隔天一早,當她睜開眼睛時,枕邊已空,她悵然若失又臉紅羞赧地撫摸著他睡過的那一側,彷佛還能感覺到他濃烈灼人的男兒體溫。 ……可,也只有這一夜。 再見到阿延的時候,他剛練劍回來,滿頭汗水淋漓,英氣勃勃,卻拒絕了她上前為他擦拭,那身形微僵,退後動作之快,她那時早就該明白了才對。 他是後悔了,亦是酒後認錯人了吧? 她後來才知道,其時阿延已經和樂正婥邂逅相識,有幾次他私下微服出宮,都是為了要去探會佳人。 安魚目光幽幽,眼角隱透淚光,旋即又自嘲地一笑,神情恢復清冷地捧著陽荷起身,去濯洗乾淨了幾隻陽荷,找了個大碗和調羹,另外自己點了一個小火爐,在上頭燒了壺沸水。 儘管天放晴,不再下雪了,可還是凍得很,安魚貪戀外頭的冬陽,所以蹲坐在廊下素手纖纖地將其中一隻陽荷撕開成絲,努力用調羹將之搗爛,再沖入沸水。 香氣中透著絲絲辛辣氣息飄散開來…… 「咳咳,咳咳……要是有糖塊兒就好了。」她捧起那碗,先淺嘗了點,吐了吐舌,終究還是雛著小鼻子蹙眉把它喝盡了,忍不住自言自語。「難怪以前阿延總苦著臉跑給我追,這沒加糖塊兒的陽荷湯,真辣真難喝啊!」 安魚全然不知,有個高大挺拔身影和蒼老佝僂的老人在月洞石窗後頭,不約而同,如遭雷擊地深深震驚僵呆住了! 萸娘姊姊,是……是你嗎? 嚴延目光恍惚似悲似笑,驚疑茫然又忐忑狂喜,高大身子顫悠悠,幾乎站不住,衝動地想撲過去……他想緊緊抓住她,逼她再說一遍方才的話,再重複那撕陽荷,調羹搗三下,碾一下的獨特手勢。 可他不敢……他不敢啊…… 萬一她不是,又萬一……她看見他的當下,會不會瞬息間就如同清煙般消失了,怎麼辦? 嚴延腳下一軟,大手死死撐住了石窗一角,臉色悲喜交加喉頭緊縮,努力壓抑住了一絲脆弱的哽咽。 楊海卻已經老淚縱橫了,癡癡地望著裡頭那個雖然容貌身形不似皇后娘娘,手勢神態氣質卻神似得絲絲入扣的少女。 雖然,當下楊海腦中竄過「許是有人精心訓練出一個儼如娘娘化身的女子送進宮來奪寵」的念頭,可是,下一瞬他就知道這絕無可能! 因為皇后娘娘有些小動作,唯有在最親近的人跟前才會出現,昔日在東宮浮沉十四載,僅有太子——如今的乾元帝,和他這個老奴才,方能知曉。 嚴延修長指尖已經在石窗上深深揠出了血來,彷佛用盡全身所有力氣才能強迫自己慢慢挪移腳步,慢慢退開,離開此處……離開她。 「老天垂憐……老天開眼……娘娘這是回來了嗎?」 楊海用袖子緊緊搗著嘴,嗚嗚咽咽,卻怎麼也不敢驚動裡頭的少女,最後戀戀不捨地望了一眼,腳下微微踉蹌地跟上乾元帝。 楊海雖然亦步亦趨地緊隨著皇帝,可心中是有怨的,只不過按捺於尊卑主僕有別,還是吞下了某些大逆不道的疑問。 滿心滿腦亂糟糟的嚴延終於在僻靜的一株梅樹下停住腳步,他閉上眼,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長長吐出了一口氣,竭力冷靜下來。 一抬頭,他看見了這株寒冬中獨自綻放的照水紫梅,雪白花瓣中透著深淺粉紫色的花蕊,清新脫俗幽然吐芳,像是大雪之中靜靜遺世而獨立的女子。 「楊海,這照水紫梅……怎麼會在這裡?又怎麼只剩了這一株?」他突然開口,嗓音低沉瘠啞,喉頭發幹。 楊海眼神悲憤,背卻彎得更低,已然回復平靜地道:「回皇上,老奴回宮不過半月,尋遍後宮,只救回這一株。」 他猛然回頭,目光震撼而凌厲。「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奴失言,老奴有罪。」楊海低垂著頭,「原是連這株照水紫梅都不該留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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