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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劉濯當日現身時一直是垂著頭的,張柬之也沒敢將他的身份透露出去,是以無人知道他回來的消息。劉濯索性就留在了祖母身邊侍奉湯藥。或許歷朝歷代再也沒有什麼皇室中人如這時的他們那樣,像真正的骨肉至親了。

  興致好的時候,武皇會與他講自己的為政之道,皇族、大臣的功過是非,講小時候在並州老家的悠閒生活。但大多時候她講不了話,於是就聽他說路上見聞,各地民風吏治。

  惟一不說及的,是他的母親。

  劉濯的母親,死在武皇手上。

  帝王腳下皆骷髏,這些骷髏堆砌起莊嚴堂皇的天下第一家,他的母親不過湊巧是其中一顆罷了。他跟母親不算親,就印象所及,與母親的接觸,就只有請安時那雙柔弱的手會摸摸他的腦袋。那是一個不太有存在感的女子,或許武皇自己都已經不記得殺過她了,畢竟死在她手中的親族多得數不清。

  而現在則輪到她自己數著日子等著與他們在泉下相會了。

  不必他刻意提及,武皇內心恐怕早已是惶懼萬分。

  皇家情薄呵,或許他體內惟——點熱血,就是給了桑的那部分……

  「再跟朕說說你的妻子吧。那天送你出城,她沒哭是不是?」能讓她這個孫兒傾心以待的,必非尋常女子。

  「她沒哭,她答應只當我倆萍水相逢,往後會好好過下去。誰知她塞給宜得一封信讓我到遼東再看。信上說,尾生雖傻,只因情之所鐘,無暇他顧。她會很努力地守著我們的家,等我回去吋,她一定變得很強勢,讓我再也不用為她受苦。」他是這幾日才拆看這封信,不算悖了她的意思,她是怕他早看信會不放心地跑回去吧!

  他確實會跑回去,不是因為不放心,而是欣喜若狂!

  情之所鐘,情之所鐘!

  看信之後的那晚,他興奮得徹夜無眠。

  不知道兄妹般的情誼在哪天變了質,不知道何時開始有了深刻的牽念,開始靜下來思考的時候,已經有了一種名叫「喜愛」的感覺在心底層層泛開,不可遏抑,也無心掩飾,不再足一個人,不再是無謂的人生,他有了想廝守一生的女子,而那個堅強又可愛的女子,竟然決意要保護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大的驚喜——這麼說,毫不誇張!

  看著孫兒臉上的光彩,武則天欣羡地笑:這個家裡,畢竟還是有人得到幸福的。不自覺想到了淡忘了很久很久的前塵往事,如果進宮之前那晚她赴了鄰家青梅竹馬的私奔之約,莫說她的人生,天下都會從此不同……

  「皇祖母,你——心裡有過人嗎?」僭夫位,殺薛懷義,逐沈南廖,眼見二張橫死連眼都不眨,這樣的一個女子,是在為誰而露出溫柔的笑意?

  「有啊,孩子,再坐近些,朕給你講個故事。」

  那是一段從未與人說起過的年少輕狂……

  十一月的那個夜裡,女皇走了,睡著之前正哼著她年輕時寫的風流詩句: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
  不幸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她神志清楚,微微笑著,還記得對他說:「千萬要去找你的妻子啊,別讓她等太久。」然後才安詳地合上眼。

  他看過很多人死去,幾乎都和這位老人有關,那些怨靈與他們的親友肯定會不平地抱怨老天給了她這麼綿長的壽命和這麼輕快的死法。

  天下著小雪,這日死去的人不會只有她一個,老天沒有為一代女皇的駕崩降下什麼神跡。都過去了。再也不會有一夜之間百花競放的傳奇。

  而那是他的祖母,他或許是惟一一個靠得她如此近的親人。

  於是有點傷感。畢竟就算不情願,誰都不能否認,她是為大唐寫下一頁華章的君主,一個獨一無二的女人。想到獨一無二,他笑了,他心中那個獨一無二的女子現在正在做什麼?皇甫家已不再是威脅,她的變強計劃必定輕鬆很多吧。她會不會想他?如他一般,每天每天?

  桑。再等等,我馬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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