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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桑。」劉濯走到她面前。

  宜得舒口氣,終於可以耳根清靜了,他跟了主子好幾年,她才當人家媳婦幾天,這些事還用得著教?嘖,女人。

  「濯……」他穿著囚衣,手腳上鐐,頭髮散亂,頜下有胡渣,整個人都變得很糟糕。都是因為她啊,若非她這般無能,這般弱勢,事情何至於此?他原來是那樣的才氣縱橫,前程遠人,他本來只是想安安分分地過一輩子尋常生活,卻因她的牽累,去承受完全不該屬於他的命運,遼東片寒,大小戰事不斷,這一去,不知還能不能……

  惡人只手就吋以翻雲覆雨,而與世無爭的無辜之人卻只能逆來順受,仰共不公!

  「都是我,都是我不好!」

  雙手被鎖在刑枷裡不能安撫她,他只能看著她通紅的眼眶,暗暗心疼。「桑,你要堅強。」他不能讓她落淚,怕只要一看到她的淚水,自己會使盡所有手段放棄辛苦得來的新生,也要留下來伴她左右。他不能那麼做,流刑只要六年就可以回鄉,中途遇到大赦的話時間可以更短,如果走另一條路,就是一輩子的沉淪了……

  「過客,我們說好的。」公差的吆喝聲中,他被迫舉步,漸行漸遠卻頻頻回頭,用口形索要著她的保證:「過客。」

  她不哭,他會回來的。他身強力壯走了那麼多地方也不過生些小病小痛。一定會回來。她要做的,就是讓他回來之後不再面對這種被迫離汗的劣境!一咬銀牙,她望定他的身形,用力點頭:「過客!」

  他放心之外又有些些傷心,扭頭大步離開。

  她立在當下眼眸追隨,直到再也看不見背影。

  走了,就這樣走了,拖著泥,帶著水,再有一顆牽牽念念的心……

  她,不哭!

  在宜得的好生「孝敬」之下,幾個解差對他主僕二人頗有特別待遇,路上也不甚艱難。如此一路無話,到了汴州。

  這日休憩時,劉濯將宜得喚到一邊,從懷中取出些物事。

  「宜得,你別再隨我走了,替我回揚州去看看……元姑娘吧。皇甫仲擎不知還會使出什麼手段來整元家,你帶著我的信物,若要用到錢財之處,儘管去取用。如果單用錢不能擺平此事——」他沉吟半天,終於接了下去。「到萬不得已之時,你便把這封信送到京城求助,記住,非到萬不得已不要使用!」

  李宜得呆呆接過他給的東西,好半晌才連連擺手:「不行,路上你一個人萬一出事——」

  劉濯給了個意味不明的笑容,緩緩道:「宜得,這些年來你跟隨我左右,幫了我許多忙,我心中好牛感激。你難道沒想過,我身懷重金,隻身南來,為什麼能完好無缺地活到遇見你的時候?」

  他是沒想過,又不是娘們,誰耐煩整天想來想去的——耶?他說的,不會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吧?

  怎麼可能?哼,他肯定是為了讓他回去看顧他的婆娘才吹牛誆他的。他會功夫,豬也能在天上飛了。

  看他神情幾變,劉濯含笑不語,俯身拾起豌豆大的小石子扣在指尖,向著二丈開外的槐樹輕輕一彈——

  完廠,他的眼睛肯定出毛病了!竟然看到那顆石子穿過一棵樹,又一棵樹,再一棵樹!

  急匆匆奔過去確認。

  天!是真的! 三棵樹上連成一線的洞口仿佛在嗤笑他的愚蠢,而完整嵌進第四棵樹的石子更是肆無忌憚地粉碎他的自信!魯班門前掄大斧——那肯定是前人為他這兒年來苦難史定制的最佳寫照!他那「手無縛雞之力」的主人,雙手甚至還鎖在枷中!

  居然——這麼奸詐地耍著他玩!相遇時的情景無數問浮現在腦中,這次終於有了全新的闡釋:恐怕當時他是看他直腸了很好相處才會買下他,「好心」放他走又不給盤纏足故意逼他回來,從不將錢交他保管是一直就防著他——好好好,李宜得一世英名,竟在栽在他手上!

  他越想越是怒氣橫生,大步走回去,倒頭下拜,粗聲道:「劉公子,當年承您相救,這些年我服侍您,報答得也算夠了,李宜得雖是一介武夫,倒也不想讓人猴兒一般戲耍了去!您一身驚人武藝足可自保,路上請多保重。就此別過。」起身,用他所能想像最雄壯威武的步態開走。

  就是知道他的牛脾氣,他才一直不好開口的啊。

  「宜得,當年是我初次離家,人情世故全然不懂,途中見你老於江湖,心中仰賴才邀來為伴。絕不敢有半分輕視戲弄之意。你也知我不擅辭令,若是為此讓你心生怨憤,我在這裡謝罪了。你全心護我,我也將自己的吃飯技藝傾囊相受,也算扯平,你若執意離去,我自不便阻攔,唉,只可惜了這些年你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勝似兄弟的情分。後會有期吧。」也不提高音量,劉濯像是在對著李宜得的背影自言自語。

  李宜得僵著身子動彈不得。

  什麼什麼?這也叫不擅言辭?他這一說,他又怎麼好意思走?但回頭不是顯得很沒有原則?

  想來想去,還是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

  「施恩不忘報,本來就是我劉濯的行事之道,總之但求無愧於心而已……」

  也罷,大丈夫恩怨分明,欠他的情,還他便了,可不能讓他以為李宜得是忘恩負義之徒!

  主意一定,他匆忙回身,一把奪過劉濯手中信物書簡:「這件事我替你辦好。日後你我便再無瓜葛!」

  望著他大步離開的背影,劉濯輕歎一聲。

  驚人武藝什麼的,他是見都沒見過啊。

  此行差官押解的人犯共止三人,任務輕鬆,劉濯見聞廣博,路上風光娓娓道來,宛如嚮導一般,幾個人倒也甚是相得。一路無事,到了神都。

  出事的,反而是在這天於腳下。

  劉濯到現在還是不願相信怎麼自己會只在大牢待了一晚上。之後就挪了地方,除了枷鎖,換了衣裳——說起這衣裳,他真是哭笑不得,輕軟且有些透明的質料像是隨時都準備給人褪下的樣子,粉紅滾金邊的色彩怎樣都引入遐思,當然,這個顏色至少比那位扭扭捏捏走路的「頭領」一身腥紅要正常很多,衣服上薰了很奇特的香,沒猜錯的活該是催情之物——這是標準的男寵裝束,他並非沒見過,但實在很難想像會有一日套在自己的頭上。

  命運真是衍妙的東西,他竟來到了奉宸府。

  奉宸府,女皇特別設立的宮廷機構,由二張把持,名義上是「研修典籍」,事實上卻是豢養美男子以供女皇爭樂的藏汙納垢之地,名聲臭得隨便在哪個山村裡找個老農都可以跟你說上長篇「豔史」。

  才因為太平公主的男寵而陷入這般境地,自己卻進了專門「服侍」皇上的奉宸府,或許真是老天不讓他與這家子人脫了關係吧。

  看那日「頭領」與獄卒交淡時熟稔的樣子,這裡的少年們,恐怕有不少是與他的境遇大致相同。他們該是高興的吧,父母給予的容貌可以免去牢獄之災、流戍之苦,甚至還可能獲得天子的青睞位極人臣,何樂不為?

  被問及有何才藝之時,他說他會吹笛,免得那位「頭領」黏黏膩膩的手借教導之名也落在他身上。

  「那,你試試看。」「頭領」叫人取了把笛子給他,看好戲的樣子分明是不信他會吹笛的說辭,還口氣曖昧地說:「如果奏不好,你就等著替我『吹笛』吧。我就喜歡你這冷冷的小樣兒。」說罷一伸蘭花指,還拋了個媚眼過去向他賣弄風情。見狀,周圍有些資格的「供奉」們都吃吃地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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