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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後,初春。

  長安,陽和宮。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長安城中,皇宮之內,論金碧輝煌,陽和宮絕不起眼,但若淪建築之完美、結構之精巧、佈置之典雅,陽和宮卻是穩居第一。

  陽和宮原是御花園中供帝后巡遊時休憩的偏殿,為了與御花園中的景致互相映襯而不顯突兀,工匠頗費巧思,利用園中起伏的地勢和花卉的疏密,使陽和宮看來就像百花叢中的一隻棲蝶,美麗而和諧。

  時值春日,園內百花初放,兼且此宮主人獨愛海棠,庭中遍植海棠樹,花開如雪,暗香襲人,融融春意,再加上宮內祥和清幽的氣氛,令這處陽和宮仿佛天上的貝闕仙閣,超然於紅塵之外。

  「公主,您也讀了兩個時辰了,該休息了吧?」一個頭梳雙鬟、飾以彩帶的小侍女笑吟吟地提醒一身白衣,伏案展讀絹書的主子。

  「嗯……」窈窕的背影一動不動,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輕輕漫應了一聲。

  「彩霞,別打攪公主。」另一個同樣裝束,身材略高的侍女端茶過來,順便瞪了一眼冒失多嘴的女伴。

  「沒關係的,彩雲。」白衣女子將絹書卷起,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頭,「我也累了,正想休息。」

  彩霞吐吐舌頭,「就是,人家是為公主著想。彩雲姐總拿人家當不知輕重的小孩子!」

  彩雲抗議地道:「公主您再這麼寵她,她更要無法無天啦!」

  白衣女子不由莞爾,徐徐轉身,向兩人一笑,「其實最寵這小丫頭的,還不就是彩雲你嗎?」

  服侍主子已經十年了,早該對此視為尋常,然而每次見到主子展顏,總還是會湧起驚豔的感覺,再一次看得呆住,感歎上天的偏愛。

  秋水為神玉為骨,莢蓉如面柳如眉,再怎麼精妙的言語,也無法將這張面孔的美麗形容于萬一。而最令人迷醉的還不是五官的美豔,而是那種春風拂面般的柔和之氣,仿佛世上無愁人間無怨,只要在她身邊,就心神皆靜百慮全消。

  這位安順公主本是河間王長女,一降生便逢皇上駕臨,極得愛寵,攜回宮中撫養,至今已有十五載,安顧公主自幼聰慧,隨班婕妤習誦詩書,更精於音律歌舞。九歲時就曾編成琴曲《漢宮春》,令樂府樂工側目;十三歲時為皇上壽宴所編的《四海一清舞》,更是得到皇上的激賞和樂府的推崇,成為每年元日宮中必演的節目。

  「雖說郊祭的日子快到了,公主也不必太過辛勞。樂府按月領俸祿,這些編曲的分內事,可不能全推到您身上來呀!」彩雲將絹書收起,輕輕勸道,

  不是她愛說,樂府掌管祭祀宴會的一切音樂歌舞,宮裡供養的樂工何止上百,怎麼一到緊要關頭就來求主子?堂堂大漢公主難不成專職負責這些事的?

  浣春微一搖頭,「不,這次的樂舞是皇后娘娘要在父皇壽宴上用的。」

  「皇后也太霸道啦!」彩霞跳將起來叫道,「地要討皇上歡心,幹什麼不自己編舞作曲,總想撿現成的功勞啊?」

  彩雲狠捏她一記,皇后在宮中耳目眾多,這種話也敢大聲亂嚷嚷,嫌命長嗎?

  浣春淡淡一笑,不以為意,「皇后過去雖曾習舞,卻不曾學習過正統的樂舞知識,我幫點小忙也是應該,只要父皇歡喜就好。」

  成帝之後趙飛燕,奉是民間選人宮中的舞姬,後為成帝所悅,曆婕奸、昭容而為後,性最善妒。浣春的詩文之師班婕妤,便是被她逼得自請奉養太后于長信宮。若非浣春是成帝最寵愛的義女公主,趙飛燕又頗倚賴她的才藝,只怕早不見容于宮中了。

  彩霞氣仍未消,兀自忿忿不平,「就說上次的《歸風送遠操》吧,非但拿去向皇上邀寵,還大言不慚地聲稱是她自己所作,真是……」不知羞恥!

  浣春不再理會彩霞,秀眸轉向窗外一樹雪白的海棠。其實對皇后的善妒,她一直都是很能理解的。既以色事人,早晚有色衰愛馳的一天,到那時,獨守空床的淒涼又有誰看得見?

  這個後宮,不,不如說這個天下,都是以男子的需要為依存的,身為弱質女流,惟有善用女性的天賦為自己爭得一個位置,甚至這種位置,亦是朝不保夕的,因此,誰又有資格怨恨誰呢?她的老師班婕妤不也深明這個道理嗎?那首傳唱天下的《怨歌行》,所怨的也不是皇后,而是曾信誓旦旦的良人啊,

  「新裂齊紈紊,鮮潔如霜雪。栽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撥弄著瑤琴,信手彈出《怨歌行》哀婉的曲調,她輕聲低吟曲辭,心頭浮起淡淡的冷笑。

  或許這就是命吧?冥冥中掌控一切的神祗早已定下了所有生靈的道路,不容一絲違逆、而自己呢?自己的命運又會如何?真的會因為這一雙斷紋掌而遭逢不幸嗎?

  七歲時聽班婕妤講了佛經中《母鹿哀子活》的故事後,她哭著鬧著追問為什麼自己的爹娘不要她,將她送進宮,更從不來探視,驚動了太後跟皇上。也就是在那一年,她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已經被預言註定了的命運。

  她也曾怨恨過為何上天要賜紿她這樣的命運,但年復一年過去,她學會了平靜地接受和等待。按照潭師古的預言,她在十六歲那一年將遇上無法化解的生死大劫,若是命中註定天亡,當然無活可說,若僥倖不死,這一生怕也只能終老于宮中。悠悠歲月,寂寂深宮,沒有點聰明和耐性的話,還真不易過哪。

  只是,在這深宮之中,並不是只要有耐性就能平安度日的。她這樣用心學習樂舞,又毫不吝惜地在皇后與宮廷中使用,其意也是為了自保。不想被宮中的傾軋吞噬,就必須讓自己變得很有用,無論對哪一方……

  正沉思問,忽聽外面一聲高呼:「皇上駕到!」

  漢成帝劉驁笑容滿面地踏進陽和宮,看得出來今日龍心甚悅,拉起向他行禮的浣春,「春兒不必多禮,朕今日高興得很啊!」

  浣春含笑問道:「何事令父皇如此歡喜?可否告訴春兒,也好讓春兒陪您一起高興啊!」

  「今日早朝,國舅曲陽侯獻上紫雲靈芝一株,據說是昨夜突然於皇宮正門上長出來的。這豈非大大的吉兆?本朝盛世,故而天降祥瑞,朕難道不該高興嗎?哈哈哈哈!」劉驁得意非常,縱聲大笑道。

  皇宮正門能在一夜之間長出靈芝?浣春心中訝異又疑惑。她雖然長於深宮,卻也知道靈芝多出深山大澤,尤其是人跡難至的峭壁絕崖,而皇宮正門……可能嗎?

  「父皇,這紫雲靈芝可否讓春兒見識一下?」

  「朕正是帶來讓你開開眼界的,來人!」

  一旁早有內侍將祥瑞用金盤盛托至浣春面前。那是一株大如巴掌,色澤深紫的靈芝,狀似華蓋,異香撲鼻,的確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珍。

  浣春小心翼翼地將靈芝托於掌心,仔細端詳了片刻,黛眉微蹙,「父皇,這件事或有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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