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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他搖頭。「我來找你,是基於痛失愛女的母親之子的身分,是基於同期同學兼好友的身分,」丟掉煙蒂,一腳踩熄。「更是基於千柔兄長的身分。」

  何千柔——這個讓昔日好友反目、猶如禁忌的名字,在四年後的今天再次被提起,而且還是從事情發生之後便絕口不提的人口中吐露,教卞翔除了驚訝之外,不知該作何反應。

  「何伯母跟你說了?」半晌,他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卻乾澀得不像是出自他口中。

  「我母親每年打電話給你,每年都被你拒絕。」談到亡妹,至今仍是何森東心中的痛。「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說。」

  「因為恨我?」

  「前兩年是,這兩年——」何森東轉身面對他,苦笑著,「則是同情。」

  「同情?」

  「四年前,你跟千柔發生口角,當時為了辦一件案子,你要她先自己回家,結果途中——」

  「夠了!」被迫面對心中隱藏多年仍未痊癒的傷口,卞翔顧不得對方是他的上司,咬牙喝止他說下去,怒目相對。「如果你只是想挖我瘡疤就請閉嘴!」

  「卞翔,你的傷口已經化膿,再不醫就沒救了。」何森東意有所指地道,「千柔的死,對你、對我、對我母親,以及對珍視她的每一個人都是個打擊,才二十歲就離開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太早,也太殘忍——」

  「何森東!」

  「你很久沒有這樣直呼我的名字了。」何森東不怒反笑。「也很久沒有發脾氣了,卞翔。」

  「你是故意來激我的?」卞翔驀地明白他的用意,卻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為了千柔的死而內疚自責,在追查出兇手,將他逮捕歸案之後,你就像失去了目標,失去了對警察這份工作的熱忱,像個活死人般,失去自己原本的個性、感情,甚至自責內疚到至今部不敢去為她拈一炷香!」

  卞翔沒有搭腔,無言的默認了。

  「我原本以為你只是一時自責,持續不了太久,但四年過去,我才明白你是認真的。」頓了頓,他續道:「也因此,對你的恨不知不覺中轉變成同情。我同情你,卞翔,但同時也對你這副活死人的樣子感到生氣,我妹妹愛上的男人竟然承受不了打擊,任由自己像個空殼似的生活,不思進取……對這樣的你,基於好友的身分、基於千柔兄長的身分,我的確很生氣。」

  「所以這幾年來,你對我的指責和態度是因為——」卞翔有些明白了。

  「前兩年是因為恨,這兩年則是因為生氣,倘若千柔還在,也一定會對現在的你感到非常失望。」

  「我從來沒有讓她覺得驕傲過,總是一直在傷害她。」終於,他將長年來埋藏的心事說出口,當著已逝女友兄長的面。「就連在她出事前,也讓她不愉快。」

  面對何森東、面對千柔的事,卞翔無法再裝出笑臉,只有深深的自責與懊悔。

  何森東看著他,深深歎了一口氣。

  他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尤其對象又曾是他推心置腹的好友。

  「千柔出事之前打過電話給我。」

  「咦?」低垂的臉倏地抬起。

  不理會他的詫異,何森東繼續道:「她說剛跟你吵了一架,覺得自己很孩子氣,明明一開始喜歡上的就是你急公好義、熱中於辦案的個性,卻為了自己任性的獨佔欲而想改變你、將你綁在身邊,甚至因此跟你吵架。她還說自己太幼稚了,如果你因此而改變,也就不是她所愛的卞翔——這是她在電話裡告訴我的。現在你知道了,知道她出事前並不氣你,你可以省下那份自責了。」

  「你為什麼從不告訴我?為什麼瞞了我四年?」

  「這種失去親人的痛,你是不會懂的。」他淡淡響應。「就如同我不懂你失去心愛的女人是什麼滋味一樣。當初我只想報復,只想讓你跟我這個失去妹妹的大哥一樣痛苦;之後則是不想提,因為你的種種表現根本不值得千柔這麼崇拜。」

  他只是個普通人,面對親人,而且還是自己最疼寵的妹妹香消玉殞的事實,他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接受事實,才能考慮到其它人。

  「那現在又為什麼要告訴我?為什麼要讓我知道?」卞翔一手揪住他衣領,激動地追問。

  何森東坦然開口,「對你的失望,讓我不想告訴你這件事,如果不是遇上巫小姐——」

  「巫筱曉?」他訝異地鬆開手。

  何森東點點頭,隨手又點了根煙,像是歎息般吐出一口白霧後才開口:「我知道身為凡事必須講求科學證據的警察,不應該相信怪力亂神之事,更不該相信這世上有鬼魂的存在,可是情感上——我私心希望它是存在的,好讓我能再見千柔一面。」

  「你真的見到千柔?」

  他搖頭,讓卞翔眼中乍現的希翼眸光一黯。

  「但巫小姐見過。她說上週五的深夜,千柔去找她。」這話引來卞翔訝異的迎視。「非但如此,她還說千柔拜託她轉告一些話,還要她幫忙一件事。」

  「怎麼可能。」

  「是啊,怎麼可能。」何森東重複,而後輕笑,「但我相信她,因為她轉告的話,有些是只有我跟千柔才知道的事,所以我相信這位巫小姐……的確擁有我們所不知道的力量。」

  「這個……」卞翔拍著額頭,很難相信這話會出自向來務實嚴謹的何森東口中。「這太荒謬了,我——」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把千柔生前來不及告訴你的話都跟你說了,希望你別讓我和千柔失望。」說完,他轉身離開。

  走沒幾步,他突然停下。

  「忘了告訴你,千柔不會樂見你為她放棄自己。活著的人要繼續活下去,為那些來不及享受人生的往生者好好地活下去。」

  「森東?」

  「這是我最近的領悟,別再讓我跟千柔失望了。」

  語畢,何森東離去,將天臺留給最需要的人。

  「我說筱曉啊——」趙美眉無可奈何地看著好友,實在有點受不了她近日來的異常。「你就別再撐了好不好?」

  「什麼?」巫筱曉裝傻,打死不承認。「我哪有撐什麼?」

  「還裝!」趙美眉歎口氣,拉下她掛在鼻樑上的墨鏡,兩人四目相交。「你以為戴上墨鏡就能藏住哭腫的核桃眼?頂多只是不會嚇到來店裡的客人而已,沒什麼用。」

  「美眉,你有沒有發現自己最近愈來愈凶了?」墨鏡下,巫筱曉一雙只剩兩條細縫的核桃眼,腫得幾乎讓人看不見眼皮下的心虛。

  「那也是被你激的。」趙美眉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還有,你如果真的在意他,乾脆把人叫進來,省得你一天到晚探頭探腦的。」

  「誰、誰探頭探腦了?」她立刻否認。

  「要不然你像只蟲扭來扭去,不時往對街看是在看什麼?今天又沒有哪個偶像明星在西門町辦露天簽名會,你往外看個什麼勁?」

  「我、我……」她答不出話來。

  「真的擔心卞翔就不要裝,你不是演戲的料。」

  嗚……「真的那麼明顯?」

  趙美眉重重點頭,不想提醒她,她們兩個女人的蝸牛居裡,隔開兩人臥房的牆壁不過是夾層板,她每天晚上都能聽見從隔壁透過來的哭聲。

  就算她趙美眉突然耳聾聽不見好了,巫筱曉每天掛在臉上的兩顆大核桃,也洩漏了她每晚掉淚的事實。

  明明就傷心得要命,還逞什麼強,真搞不懂。

  「美眉,我喜歡他。」巫筱曉突然開口。

  「嗯哼。」趙美眉毫下意外她會這麼說。

  「喂,你就下能表現得錯愕一點、Surprise一點嗎?」

  「早就知道的事,要我怎麼表現出驚喜?」

  「嘖,什麼時候換你能未卜先知來著,趙大先知。」

  「根本連占卜都不用,從你看他的眼神、對他的態度來看,誰都看得出你對卞翔有意思。」趙美眉戳了下她的額頭。

  「ㄟ……真有那麼明顯?」

  「就像你全身脫光光站在鏡子前面那麼明顯。」

  哇咧!那不是全被看光了?!

  俏臉染上紼紅,巫筱曉捧住頰,慘叫地趴在桌上。

  「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她哀叫連連。

  「發現自己喜歡他有這麼慘絕人寰嗎?」趙美眉不解。

  「簡直是人間煉獄。」嗚嗚……

  「卞翔人長得不錯,個性也很好啊。」

  「那是因為你不瞭解他。」

  真正的卞翔才沒那麼簡單,變色龍的脾性誰也抓不准,就像那天,她說了一堆話之後才發現他已經在生氣,後來吵的那一架,讓她夜夜垂淚到天明,天天腫著一雙核桃眼不敢見人。

  「說得好像你最瞭解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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