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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了。小浣,你陪著她去,記得看好她。」

  走到山後,曉恩尋個隱蔽地方蹲下,浣浣看到她淡藍色發帶隱約在濃密樹枝間隨風飛揚,只聞曉恩輕歎口氣:「那人生得還挺俊的,可惜是個軟趴趴的書生。」說罷又歎了一聲。

  聽到小姐終於開口了,浣浣不禁豎起耳朵,曉恩口中的「那人」撩得她心癢難耐。

  「什麼書生?嘿!小姐,說話不要說一半!」她左顧右盼地,回頭不忘對樹枝間投一瞥,見到曉恩的發帶才敢轉頭望去。

  茶棚外有一名背朝她作儒生打扮的男子正從櫃檯的夥計手中接過幾包東西。浣浣轉過身瞧了瞧恩恩,才戀戀不捨地望向那名男子。

  等了又等,那男人老是背朝她,終於在臨離開茶棚時讓她瞧見一半,但那側面散逸出的溫文儒雅也夠她心醉的了;忽然,她覺得不對勁兒,回頭看看那叢樹,瞪著那仍飛舞不已的藍帶子半晌,不安的感覺立刻爬上她的心頭。

  喚了曉恩幾聲,回答的卻只有風吹林梢的沙沙響聲,曉恩的沉默弄得她更加不安。待她走到樹叢後,臉色才遽然大變。

  那叢樹底下只空系著一條兀自飛揚的藍彩帶,曉恩早已不知去向。

  第二章

  把乾糧朝後頭車廂扔去,松吟聽到「咚」地一聲後,接著仿佛有人悶哼了一聲。

  他好奇地轉頭望望,只聽見半山腰茶棚裡夥計的哈喝聲和幾個落單的商人談笑聲。他轉回頭,笑自己無端多慮,隨即把手中韁繩一抖,那匹老馬便懶洋洋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移動步伐,拖著沉重的車輪朝遠處了無邊際的荒野走去。

  望望遠處迷蒙的天色,他開始盤算著今晚過夜的地方。

  從夔州沿水路而上,這路上已經探望過幾位當年曾一同在朝為官的好友,到了中州這一帶,景色漸漸不似江南那般宜人,但仍有令他流連忘返之處。

  這一趟出來,大江南北的隨處遛遛,算算也有半年多了。走到中州,他才想起該回家了。

  除了午後半山腰的那間簡陋茶棚,沿途竟沒能再見到任何一個村落。山風乾乾冷冷地刮著,松吟沿著乾涸的河床走,盯著遠方一處濃密的林子,當下決定那兒便是今晚落腳之處。

  勒住馬,他跳下馬車舒活舒活筋骨,走到車廂後頭,想拿出炊具,一拉開布簾,他當場傻眼了。

  一名粗衣布裙的束髻少年正擁著他的厚斗篷睡得好沉,松吟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頭昏眼花,這……這名男孩打哪跑上他馬車的?

  他摸摸臉,兩頰竟沒理由地發燙著,活了近三十年,他還沒碰到過這種情形。一個陌生的少年,又身在荒郊野外的,他瞪著那仿佛正做著好夢的安詳睡顏,好半天腦袋都是空白一片……那聲低低的叫聲……他猛然想起來,不是幻覺,這孩子是從野店溜上他的馬車的。

  其實他有足夠理由把這男孩扔下車的,但這種事怎麼他都做不來,於是蕭松吟,這個曾官拜翰林,兼任內閣大學士的高大男子,就這樣呆呆地罰站在馬車旁,看著一個素未相識的少年占去了他今晚的安眠之處。

  松吟出身於夔州,蕭家歷代經商,雖富可敵國,然少了個官字作陪,不免氣勢上就矮了一截;而在蕭家八個兄弟裡,就屬排行老麼的松吟天資最聰穎,不及而立之年,便風風光光地中了「狀元」,隨即任職于翰林院,不知羨煞鄉內多少讀書人。「翰林」!那可是當時文人最最清貴的仕宦途徑。

  為此蕭家得意非凡,畢竟翻開族譜,家族裡還沒有人能與官場沾上邊。就算有,還不是靠錢拉關係,走後門,好不容易出了個「狀元」,蕭家當然理直氣壯地抬頭挺胸!

  自年幼時,蕭松吟的志願原是想拿個武狀元的,奈何天生有些毛病無法克服,想想實在灰心,誰叫自己不爭氣呢?在爹娘的勸說下,他才棄武從文,轉而在成冊成冊的文字堆裡找回自信。由於長久埋首在書堆中,不自覺地培養出溫文氣息,當他和蕭家幾位哥哥站一塊兒時,那儒雅氣質在財大氣粗的俗麗中便顯現得格外突兀。

  不過,自信歸自信,他樸直木訥的夭性並未因此而消失,也沒因任官職而變得圓滑精明。松吟習慣凡事自己動手,生活也力求簡單樸實,他從不會對下人大呼小叫,也不會因為小利小惠而對居上位者卑躬屈膝,要不然他不會對眼前這情況發上半天呆!雖念過數千冊的書,但面對這種意外,他真的被「考」倒了。

  在他赴京師走馬上任後,原以為自己真能為朝廷做些事,後來他才知道這種想法錯得離譜。事後想想,他的個性本來就不適合待在那種明爭暗鬥、功利取向的環境裡。在他人朝為官的那一年,正是宦官和仕人黨派鬥得最凶的時候。松吟雖然娶了錦衣衛賀統領的女兒賀斐貞,卻沒有因此而倒向宦官那一方,反而追隨他的恩師卓中堂,斷然拒絕了岳父大人的拉攏;豈料沒過幾天,竟傳來中堂府邸遭人縱火的意外消息。這件事把松吟對朝廷的奉獻熱情全然澆熄,他就此絕意仕途,託病辭官,帶著堅決與娘家斷絕關係的妻子,轉回夔州。

  那熟睡的少年擁緊斗篷動了動。松吟發出一聲輕歎,停住冥想,怎麼又想到這裡來了呢?都幾年了,經過那些事之後,難道他還放不下「名利」二字嗎?

  他放下簾子,輕輕地為自己的無力歎了口氣。

  不過是個孩子!他暗暗譴責自己的無禮目光,腳步卻眷戀不舍地離開車子。這男孩的睡態從容自在,一點兒都沒有俗務煩心的困苦。哪像他,官場走了一遭,太多的恩怨、是非總讓他沒來由的長籲短歎。妻子于一年前病逝故里,讓他欷噓人生的無常,更添了幾多惆悵,有時午夜夢回,他還是會忍不住地頻頻回顧過去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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