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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她點點頭,表情木然,「我是他女兒,跟了他八年,那時年紀雖小,但易容術這把戲根本難不倒我。我的武功也是他教的,學不好,他就叫我記在心裡,要我日後背著人拿出來常常練;這些東西,他在斷氣前,盡數都教給了我。」

  武天豪不敢出聲,他清楚要她挖掘出往事,是件相當殘忍的事。

  眨眨眼,唐璨忽然捏著他的手,深吸了口氣,強作開朗地笑了笑。

  「自作自受,他死前是這麼對我說的,說這是他活該應得的報應,他只是抱歉,讓我這麼小就失去了照顧;也就是從那天起,我便跟了乾爹,從此隱姓埋名,不曾再跨足江湖。你聽完了,這就是我的故事,看起來隱姓埋名並沒有什麼幫助,只要有心……」她再度哽咽,「哪兒……哪兒也躲不了!」

  把她緊緊地攬在懷中,武天豪閉上眼,深切感受到當年一個小女孩失去親人的折磨與心傷。

  「我抱歉,曾經那樣逼你。」

  「職責所在,又怎能怪你?」她擦掉眼淚,搖搖頭。

  他心疼地吻了吻她,希望她能為此好過些。

  「答應我不插手嗎?」

  「但是,你一個人能應付他們?」他摟著她體恤地搖著,語氣沉重。

  「我不知道。」

  「那就讓我幫你,璨璨!」

  「不!我做不到!」她脫離他的懷抱,激烈地拒絕。「我不能允許乾爹再受到傷害,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捧著頭,她痛苦難持地叫起來。

  「璨璨,看著我!」他一次一次輕撫她的臉頰,抹去她斑斑淚痕。

  「別說了,我做不到!」她想推開他,武天豪卻末動分毫。

  「可是你相信我,是不是?」

  她沉默了——這一刻她多氣他呀!好氣他說對了,好氣自己的確是相信他的!

  「你保證……他不會再受傷?」她疑懼地問。

  「絕對不會。」他充滿信心地對她微笑。

  「曲承恩是很小心的人,此事從頭到尾,他始終沒有出面見過我,代他出面的是曲展同,曲家的大少爺。」

  「有沒有可能,這件事單純是曲展同策劃的?」

  她搖頭,表情忿恨,「那不幹我的事,碰了我爹,他們就該死!」

  那就是唐璨原來真實面目嗎?武天豪凝視著她忿怒怨毒的眼神,這一刻她像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手,沒有冷靜的思考。他想到那截乾枯的指骨,又思及唐璨方才在他面前慟哭的模樣,募然,他明白唐璨對於愛的那分內斂和專情,從來就不輸給他對她的。

  陳阿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他似乎是唐璨這世間最最在乎的,能讓唐璨如此死心塌地,想到這裡,武天豪的心竟有些許的發酸。

  這種感覺簡直是無理取鬧嘛!他竟然妒嫉一個老人?如果有一天,他能讓唐璨這樣深意相待,定會死而無怨。

  就在那時,倏然,他完全解開了自己一直掙扎不已的結,原來全是隨著心裡那分盼望突然湧來的心悸感。

  「你比我想像中還要敬愛你乾爹。」他輕柔地說。

  把視線從空茫的仇怨中拉回,唐璨看著他,那容顏瞬時柔化成了水般。她倚著欄杆,兩眼俱沉醉於往事中——

  「沒有人能衡量出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八歲那年,我親爹把我托給他,從此乾爹全心全意照顧我,他是個老實木納的莊稼漢,不懂江湖恩怨,連被人冤枉了都不知如何辯駁。他只知道我親爹救了他,他拼死都要讓我周全,其實……」她笑了笑,臉上有心疼,也有無奈,「他比當時八歲的我還不會照顧自己,不知冷不知熱的,成天還把我掛在心上,他哪裡把我當女兒看,他其實疼我、供我就像個祖宗似的。有時連我都看不過去,還會管他說他幾句,他也只是笑著順了我的意,說我像他當年老家的媳婦兒春玉。」歎了口氣,她喃喃道。「可惜他受冤流放的那些年,老家淹了一揚大水,春玉乾娘不知到哪兒去了。後來咱們爺倆進了戲班子,一邊藉著走江湖方便找人,一邊躲掉我親爹過去招惹的仇家。我一直盼著能快點找著乾娘,這麼一來就可能脫離班子,去做咱們一直想做的夢。」

  「夢?」

  「嗯,我也有夢想的。」她微微一笑,兩隻小手交握著疊在顎下,眼裡閃著歡喜自得的光芒,才一下子,她的煩惱全拋卻了,那模樣伊然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

  「其實也沒什麼,對多數人而言,這個夢很卑微的,我希望和乾爹、乾娘住在山裡,蓋間小茅屋,有塊自己小小的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這樣的表情他只見過一次,就在狄家的馬房,他對「李茗煙」開始有更深一層的感覺,也是從她驟然無防備的笑顏而起的。

  在腦海中勾勒著那幅畫面,武天豪回憶起她只看過一遍便默下的曲兒。

  一溪流水水流雲,兩霧山光潤。野鳥山花破愁悶。樂閑身,拖條藤杖家家問。誰家有酒?見青簾高掛,高桂在楊柳岸杏花村。

  武天豪愛憐地望著她,他托著下巴微笑地想。他永遠也看不夠她的變化!

  「我爹帶著我跟著楊家班走遍大江南北,不管臺上再怎麼風光,仍抵不過咱們爺倆想找個地方安定下來的心願。老爹說,只等他一找到娘,咱們就找個清靜無人的山裡,快活、淡泊地過日子,築個簡簡單單的茅草屋子,只要能遮蔽風雨就夠了;屋子邊上呢,要有幾株老樹,長得很高很大的那種,因為高高的樹梢才能把太陽啦,月亮啦掛起來,然後濃綠的枝葉撐開一地的清涼樹蔭。我告訴阿爹,要在對門的山坡上養些小羊、小牛啦!我可以當個牧童,每天……」

  突然警覺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唐璨緊急收口,她不該說這麼多的,山村野叟的夢想,哪能比得上那些富貴榮華?

  「天豪,你有什麼夢想?」話鋒一轉,她的笑像水墨,潑得他從恍恍惚惚回轉到真實。

  「我?」他指指自己,有些錯愕。

  「對呀!你有什麼夢想?」

  我渴望你山裡的小屋有我,我渴望你能讓我陪在你身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要陪你生生世世。他不假思索地在心裡大喊著。

  自小以來,他一直是一個人,七歲被師父帶上山,認識了活潑開朗的即安,從此一道走的路上雖不再寂寞;但他知道,在心底深處,一直有一部分是完全空白的。他曾奢求著,想擁有一分能讓他覺得心滿意足的溫柔,在關內、關外跨足黑白兩道的生涯裡,他不是沒碰過;然而,總是少了那麼一點點能讓他心悸的。

  「天豪……」唐璨疑問地望著他沉凝而思的臉。

  抬眼,他臉上笑得極為細膩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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